洪衍亢很慶幸昨天回來沒偷懶。
他是先把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才上的床。
否則今天九點,他剛剛起床,就接到洪衍武從前台打來的電話。
是絕沒可能在半個小時之内就打點利索,拿着行李出來的。
毫無疑問,昨晚是他來到内地之後,睡得最好的一次。
這就是親人的作用啊。
血濃于水的家人讓他前所未有的踏實和安心。
什麽體制,什麽階級,什麽受拘束、受監視的感覺全消失了。
因此,即使他沒吃早餐,腹中空空。
但長達九個小時的充足睡眠,也仍舊讓他精神充沛,榮光煥發。
當然了,那件“人民裝”也就沒必要穿了。
他今天恢複了正常的行頭。
身着豎條紋襯衣,白色吊帶褲、白皮鞋、白禮帽,俨然一副香港大亨的模樣。
而當他以這副富商本色步入大堂時,被早已等候多時的洪衍武一眼看到,就立馬誇上了。
“哥哥哎,您穿這個就對了,太有派了,看起來簡直就像南洋歸來的洪常青。”
隻可惜,玩笑雖然貼切,可文化的隔膜,還是讓兄弟倆的交流存在着障礙。
“洪什麽?他是咱家的親戚嗎?”
好嘛,洪衍亢根本不懂,完全驢唇不對馬嘴。
洪衍武無奈,也隻能笑着搖頭作罷。
而反過來,洪衍亢見洪衍武手裏已經提了個蛋糕盒子,同樣心生疑惑。
“小武,你這是……?”
“這個啊,給家裏那些孩子買的。這兒的‘傑斯汀’,是建國後京城第一家正經的法餐,‘拿破侖’就屬這兒做的最好。我們老爺子也是親口誇過的……”
這麽一聽,洪衍亢當然趕緊就摸腰包。
“付錢了嗎?我來我來,一定我來……”
可萬沒想到,别說這蛋糕了,實際上就連他來了半拉月的房錢,都讓洪衍武給付清了。
辦退房手續,僅差他交還房間鑰匙,去拿抵押支票的程序了。
一得知這個情況,洪衍亢于驚訝中馬上強烈反對。
“這……這怎麽可以啊?不行不行……”
因爲要知道,他訂的可是套房,這一間房一天二百塊人民币呢。
倘若再加上“RoomService”和“MiniBar”的消費,怕不是得要四千塊呢。
合港币那就是整整一萬塊啊。
他總不能讓親人多年的積蓄,爲招待他填乎進去啊。
雖說昨天收了洪衍武的一副“齊白石”。
可他也擔心那是兩地隔絕,家人沒認識到這書法的經濟價值呢。
他還想找機會把事情說清,原物奉還呢。
話說回來,即使洪家經濟條件真的不錯,可大陸就是大陸不是?
香港的工薪階層每月才一千港币,對這樣的住宿費用也是吃不消的。
所以饒是洪衍武的理由充分,說什麽都到了家了,萬沒道理還讓在洪衍亢吃住上自己花錢。
那洪衍亢也堅決不肯順從,依然要把一萬港币如數奉還。
最後哥兒倆争執再三,洪衍武沒轍,也隻能是依了洪衍亢。
“行啦,衍亢大哥,我怕你了。誰讓你是我大哥的大哥呢,香港大哥大。那就按你說的好啦。可有一樣,你要給錢,也得回頭到家再給。這兒,一定先我來……”
洪衍亢當然不理解啊。
“這是什麽話?我可不上你當,回去你要反悔呢?”
沒想到洪衍武還真的有理。
“衍亢大哥,你有所不知,人民币四毛兌一港币是官價,你用港币付賬太虧了。實際上私下能八毛換一元。你沒人民币吧?沒有你就聽我的……”
這麽一說,洪衍亢才知究竟,卻不禁愕然。
“小武,能有這麽大差距啊?你别懵我……”
“哎喲,您還不信我?不信可以用事實說話。要不您跟我出去溜達一趟,就旁邊,咱随便找個小子,您就知道了……”
這麽一來,洪衍亢唯有歎息。
“真是這樣啊。那政府這金融管理有些不得力啊……”
“嗨,這麽大國家還能處處密不透風?衍亢大哥,我倒是得跟您先打個招呼。今天給你洗塵,壽家表叔也答應來,你那兒還有沒有什麽香港帶過來的特産。要沒有,我想辦法……”
“有有,小武,謝謝你的提醒,你想得周到。”
正這麽說着,洪衍亢眼見陳力泉又從“傑斯汀”餐廳裏走出來,沖着他就叫了一聲“衍亢大哥”。
敢情他也跟洪衍武一起來接他了。
而且他身後還緊跟着一個餐廳經理和服務員,一人抱着個紙箱子。
看着意思,裏面全是剛買的酒水和飲料,這是要放到汽車後備箱去。
這下洪衍亢更沒話說了。
因爲别的也甭論,光見經理抱着的箱子裏,有兩瓶最大的、挂着寒霜的、瓶口封金箔的。
一眼可知是價值不菲的“香槟王”啊。
這玩意,再便宜也得兩千塊人民币,就别說還有酒店的加價了。
好嘛,他沒想到兩個弟弟居然這麽能花錢,出手可一點不比香港那幾個敗家子差啊。
說真的,對大陸這邊的情形,他可真是把不準脈了。
這樣再等到辦完一切手續,出門上了皇冠車之後,他終于忍不住開口詢問。
“兩位弟弟,你們不是做廚師的嗎?怎麽也發了?成了改革開放後的新貴族了?”
洪衍武和陳力泉都沒明白,一起反問。
“什麽新貴族?”
“您指什麽呀?”
“我是說,就像雅皮士。香港的報紙上介紹過,說内地有一批先富起來的人,靠着做港式服裝和走私電子表、計算器,甚至是倒賣政府批文發了家。你們也是嗎?”
“這樣的人其實我住的飯店裏就有。像那些一頓飯就得上千塊,那些一喝酒就要XO的,我見過的,拼銀子、講排場實在厲害,外國人和港澳人比不了的。”
“其實也難怪,像我們在外面賺錢其實不容易。海外的人都節儉得很,有幾個能天天吃大餐的?有錢也要花在刀刃上,都怕萬一經濟上有波動,不景氣的時候才好應急啊……”
洪衍亢絮絮叨叨說着,卻不料洪衍武和陳力泉都不約而同的一起大笑。
就聽陳力泉說。
“衍亢大哥,您要這麽說,其實也沒錯。我們除了工作,在外面确實還幹着點買賣。您說的港式服裝,我們就在做,可以說京城的廣貨百分之七十是我們弄進來的。但其他的,違法,我們可不碰。對了,您要需要什麽衣服就别去買了,要麽我們給您送來,要麽您跟我們去批發的地兒自己挑……”
洪衍亢這下真吃驚了。
“什麽?京城百分之七十……百分之七十的港式服裝都是你們弄來的?”
陳力泉厚道的點頭,随後還進行補充。
“百分比沒那麽準,也是我們自己估計的。每月差不多都有十五六個車皮吧。主要就在西單、秀水、王府井、東華門這些市場銷售。另外還有這些服裝市場攤位轉租的租金……”
洪衍武當然心裏更明白。
“泉子,你還沒聽出來啊。衍亢大哥這是怕咱們當纨绔,嫌棄咱們大手大腳,鋪張浪費呢。”
跟着就擠眉弄眼地跟洪衍亢解釋。
“哥哥,您教訓的對,不過,我們也是偶爾爲之,這不沾了您的光了嘛,大家一起高興高興。反正咱不浪費不就得了,都喝進去,我覺得就不算罪過。”
“不瞞您說,我們也知道這兒的價兒黑。可問題是京城不是香港,除了這兒,京城也就剩下‘馬克西姆’能買到正經法國葡萄酒了,那兒更黑得厲害。要這麽看,我們其實還是精打細算的呢……”
總而言之,這一路上三兄弟又比昨天有了更深的了解。
洪衍武和陳力泉既覺出了這位香港堂兄身上的可愛,也真正感受到了他出于兄長的關心。
而對洪衍亢來說,洪衍武的熱情和活躍,陳力泉的淳樸和厚道都招他愛。
偏偏他們的本事,和幹出來的事兒也讓他吃驚。
這要是真的,這兩個兄弟絕不是凡人啊,比他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們可強多了。
人家這能叫纨绔、能叫敗家嗎?
不,人家花的是自己掙來的錢,而且還是爲了全家人花,就是另一回事了。
也奇了怪了,明明都是洪家子孫,可長房和二房還真是……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