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之後,當他和陳力泉回來的時候,家人的情緒都已經恢複了正常。
所有人都正聚坐在一起,親親熱熱的話家常呢。
屋裏的氣氛就像充斥着一股和煦的春風,早已融化了恰才所有的不良情緒。
而他們倆一進門,見到屋裏的情景,剛詫異地楞了一下。
他們這位初次見面的香港堂兄,就已經主動站起,迎了過來。
然後在洪衍争的引薦下,依次把厚實的手伸給了他們。
“泉子,小武,我是洪衍亢,你們的大哥……”
尤其是對洪衍武,他光握手還不算,更是用力的擁抱了一下,嘴裏還連聲稱謝。
說要不是他,恐怕他們今天還見不着面呢。
洪衍武和陳力泉當場就尴尬的愣住了,誰都不明白這話從何說起。
可大家顯然已經知道了内情,見他們沒頭沒腦的迷糊樣子,都不由輕笑起來。
直到洪衍亢又解釋了一次,洪衍武和陳力泉才明白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随後不由也樂了。
這話啊,還得從洪衍亢從香港動身的時候說起。
敢情自打定下了要來内地尋親,洪衍亢在香港那頭就開始仔細關注大陸這邊的政策和消息。
但實話實說,由于許多信息來源相互矛盾,而且總體上負面的消息和報道居多。
這樣一想起他父親下的“統戰宣傳不可信”的論調。
還沒動身,他心裏就已經有些含糊了。
而事實上呢,當他處理好家族事務,辦好“回鄉手續”,真正動身之後。旅途中的親身感受也是十分不好。
要知道,當時啓德機場和首都機場還不能直航。
必須先到花城,從白雲機場轉機才能飛往京城。
結果洪衍亢就在等轉機的過程裏,親眼目睹了一個與同機的香港人,就因爲回鄉介紹書的副頁與實際攜帶的東西有所差别,直接就被大陸方給硬性遣返了。
特别是大陸方工作人員的态度相當冷漠,根本不聽解釋,這讓他覺得十分不近人情。
結果飛到了京城呢,住賓館也受了一回氣。
他定好的飯店居然出了問題,不知怎麽回事居然日期給他錯後了一天。
最可氣的是,僅剩的一間套房,酒店方居然當着他的面兒,給了在他後面來的一個歐洲客人。
而即使他爲遭受的歧視去找酒店管理方投訴也沒用。
因爲店方居然告訴他是上級指示就是這樣,要對外國賓客優先照顧。
所以他最後不得不窩着火,轉而坐出租車去了其他地方投宿。
可就是坐車這麽短的過程裏,得到的信息,也讓他吓了一跳。
因爲他跟司機一聊起來才知道,像他遇到的這種情況居然已經成了京城的普遍現象。
到處都是白種人第一,日本人第二,海外華僑第三,港澳同胞得排第四,人們都見怪不怪了。
本地的京城老百姓更慘,輪都輪不上号兒。
而且更讓他沒想到的是,京城的老城牆竟然早幾十年就全都拆光了。
理由竟是讓他完全不能理解的“打破舊有封建桎梏,才能更好的發展”。
再之後,等他好不容易在飯店安頓好了,想出個門去銀行辦事吧,也一樣别扭。
他印象裏的京城人應該是最講禮貌,重禮節,彬彬有禮,和和氣氣的。
可一出飯店,到處都是冷冰冰的面孔。
别說那些在服務台的職工,面上看不見笑容,盡是面口硬崩崩的,給人印象就是不屑與你交談。
就連大街上的老年人也兇得很。
像他不過擦鼻子偶然掉落的一張白紙,都會被人罰款。
罰他那個帶紅袖章的老太太,不知什麽職務,脾氣簡直比香港的茶博士都要暴燥幾倍。
而且那許多牆壁上的大字标語“爲人民服務”、“無産階級萬歲”,更是夠讓人觸目驚心的,時時刻刻在提醒他階級敵人的身份。
特别是長安街附近,還總有一些目光炯炯的子弟兵來來往往。
這些帽子上有一顆紅星,衣領上還有兩個紅領章,這都是他過去隻在電影上才看過的。
第一次近距離出現他的眼前,讓他總想起他父親曾說過的這些當兵的能喝血止渴的事兒。
心裏自然吓得“砰砰”跳。
更沒想到的是,一次在南禮士路,他還被一些軍人叫住,仔仔細細盤查了一番。
後來才知道,他這樣的人,活動是有範圍的。
一旦出了外國人止步的牌子,進入了禁區範圍就不行。
這樣他回去就因爲心驚膽戰,開始動心思了。
覺着這地兒忒邪性,京城真的已經不是他小時候所了解的樣子了,就連随意走動也不行了。
那又該怎麽辦呢?
他就真的琢磨起父親給他換裝的建議了,覺得自己真的不能再那麽顯眼,才好去找京城親人的下落。
這樣呢,他就買了一身大陸人的“人民裝”穿上了。
可人的氣質是改變不了的,他又穿得不倫不類,反倒更容易招來警惕和審視的眼光。
就像5月27日這天,他雖然找到了老宅,偏偏又說巧不巧的遇到洪家大門緊閉。
這天李福不是去小洋樓幫忙去了嗎?
可洪衍亢不知道啊。
結果拍了半天門,他也沒把門叫開,反倒把街對面的幾位鄰居給招出來了。
而這幾位一見他這模樣,都覺得蹊跷可疑,自然就過來盤問。
更荒唐的是,這些鄰居們還幾乎都是建國後搬過來的,都不太清楚洪家人的底細。
好不容易搞清楚他身份之後,聽說他來尋親,打聽裏面住的什麽人。
這些人就自以爲是的告訴他裏面住的是大官兒。
說這家平時不在這兒住,可能家裏房多。
不過頭兩年這家人的子女結婚聲勢浩大,門口停滿了汽車。
想來怎麽也是個副部級别的。
這下好,吓得洪衍亢也不敢再敲了,他真以爲自家的宅子被奪了呢,趕緊溜溜走了。
後來沒轍了,他也隻能剩下最後一招,通過政府相關民政部門幫忙尋找。
沒想到得着信兒倒是挺快。
因爲洪家幾年前領過一筆外國銀行歸還的存款,京城民政部門有留底,這樣他就有了福儒裏的公用電話,順利和洪家聯系上了。
可誰成想啊,陰差陽錯的洪衍争居然又挂了電話,這下洪衍亢又胡思亂想上了。
他就瞎琢磨啊,是不是二叔這邊怕受牽連,不敢認我啦?
我回來是不是給他們惹來麻煩了?
他相當的迷惑啊,還真起了不能拖累二叔一家,打算先回香港的心思。
要不是洪衍武随後在電視台上做了短訊一樣的尋人廣告。
讓他給看見了,去了疑惑。
他還真沒有這個勇氣再登門了呢,弄不好已經在回去的飛機上了。
這豈非洪衍武的功勞嗎?
總而言之,這事既是因爲好多巧合都趕一塊去了。
也是因爲洪衍亢太過草木皆兵。
純屬心虛,自己吓住了自己啊。
幸好虛驚一場,最後總算歸到了正途。
否則那可真成了一個讓人遺憾又無奈的大笑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