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等到真的進去,全方位的體驗到舊日繁華氣息,自然就更了不得了。
實話實說,在洪祿承和王蘊琳的眼裏,室内主體結構變動不大,百分之七十和昔日相仿。
像一樓的大客廳、小客廳、餐廳、廚房、傭人房,及方便的客用盥洗室都複原了。
和當年最大的不同,僅僅是木色的區别而已。
二樓原有一個兩居室套房,三個一居室套房,也是一目了然,而且仍舊保留了獨立浴室。
這一層的最大改變,不過是閣樓做了一個單獨的樓梯。
讓包容着閣樓的那個一居室,成爲了變相的複式結構。
還有地下室裏,除了專供放置供暖鍋爐的房間,帶有發電機的配電室就顯得沒必要了。
于是隻留下個配電箱,這間房間便成了可以放電影的娛樂室。
而外面更空曠的空間,則變更成了一個帶有迷你酒吧,可以打桌球和休息的地方。
至于整棟建築裏的裝潢,因采用做舊如舊的修複手段。
不但室内的木質樓梯、拼花地闆、木質百葉窗全部複原了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樣子,就連擺設、器具,也帶着舊時光的複古格調。
像房間裏大量民國樣式的古董、家私,幾乎随處可見。
卧室裏的帶床架的鐵花床、黃銅燈具、黃銅鏡……
客廳裏八角燈、老式電話、老式留聲機、高靠背布藝沙發……
這每一處細節陳列,大約都是洪衍武在能力範圍之内選用的當年之物,無不獨具神韻。
甚至煙缸和燭台等小擺設,茶具和餐具這些需要經常使用的家什,洪衍武也沒草率對待。
他很用心地選擇了當代景德鎮出的青花瓷、天青釉或是粉彩,一切都是民國舊日風華的反光。而整棟樓宇裏最惹眼的東西,當屬那架三角鋼琴旁,漂亮的英式壁爐以及與之相配的火具。
但重點中的重點,最爲彌足珍貴的東西,卻是在壁爐的上面挂着的那個大相框。
因爲裏面是一張被翻拍放大的洪壽承和曾婉華的夫妻合影。
總而言之,整修一新的小洋樓,經過半個多世紀的輪回,如今又恢複了它原有的功能。
施工水準絕對一流,不亞于當年花費了七萬大洋剛建好的時候。
不但盡量維持住了曆史原貌,營造出華美氣派。
而且内部設施,例如衛浴、通風、空調等,也比當年更現代化,更方便。
那麽毫無疑問,洪祿承和王蘊琳坐在這樣的環境裏,望着照片上洪壽承和曾婉華的笑臉,是不可能不深度緬懷過去的。
在靜靜的沉默裏,他們所體驗到的,是凝固了滄桑和情感的調子,是時光交錯中的歲月靜好與現世安穩。
既散發着舊時的風流,也有今時的浪漫……
不知過了多久,當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的洪祿承和王蘊琳才從沉浸的情感中恢複過來。
他們這時發現,其實自己是被孫男娣女們的吵鬧喚醒的。
敢情洪家的孩子們都沒來過這樣的西洋别墅,都樓上樓下,四處轉悠着看新鮮。
尤其是孩子們簡直在木地闆上跑瘋了,他們在四處鬧着跳着的捉迷藏。
哪兒哪兒都是“咚咚”的響,和“咯咯”的笑。
一片歡樂景象裏,隻有洪衍武和水清一起在幫着李福忙前忙後,端着水果和茶食招待着大夥兒。
這一下,讓他們更爲寬慰和感動。
老兩口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心生一種複雜的感慨。
由于洪衍武從小各色而乖戾,專愛搞些歪門邪道的把戲。
洪祿承過去曾下過斷語,說他是洪家的萬惡之源。
王蘊琳對此也深以爲懼,曾不知落過多少次淚。
但歲月遷流,原以爲一語成谶的惡果卻始終沒有出現。
現如今反倒是這個萬惡之源的老三,被洪祿承屢屢認爲死了才好的畜生,成了家裏最能擔事兒的兒子。
無論家裏家外,最難辦的事兒竟然都是靠他。
而且還任勞任怨,從不計較個人得失和委屈。
這對身爲父母的二人來說,那種完全意外的滿足和幸福肯定是難以言表的。
但同時不免存有一種當初待兒子太過苛刻的歉然。
于是倆人都感到不能不但對這個勞苦功高的兒子誇上幾句了。
便把洪衍武叫了過來,一個連聲稱好,說難爲兒子了,讓他們心願了卻。
另一個和顔悅色又詢問耗費了多少錢,說辦成這樣不容易,怕他經濟上有困難。
可讓他們沒想到的,卻是洪衍武對錢的避而不談,反倒一個問題把他們給問住了。
“多少錢您就别問了,這對我不算什麽。隻要覺得好就行了。爸,媽,我倒是想問問你們,願不願意搬過來住啊?”
“搬過來?”
見老兩口似乎還未動過這個念頭,洪衍武補充着解釋。
“我是這麽想,當初老宅修好了,您們不回去住,是因爲生活方式變了。那麽大的宅子兒太空洞,既不方便也不舒服。那現在這個小樓總合适吧?”
“我看咱們這一大家子住這兒,您們住那兩居室,我們幾個就住一居的,這不正好嘛。”
“回頭我再安裝好空調和電話。這大夏天的,要花園有花園,要空調有空調,樓上還有露台,隔壁又是老宅,這有多麽方便,多麽好呢?”
“爸媽,你們要樂意啊,其他的事兒就别管了,我一個禮拜把這邊就能收拾好。到時候該用的,該搬的,我再讓人給弄過來。回頭人直接過來住就行了。我再給家裏請兩個人負責家務,您們就踏踏實實享福吧……”
洪衍武說的挺興奮,設想也确實不錯。
可惜王蘊琳遲疑了會兒,卻還是搖了頭。
“老三啊,媽知道你是孝順。可這麽多年過去,媽已經習慣在福儒裏住了。那兒的條件是差點,可關鍵是有人說話,熱鬧。周圍的環境,媽也熟悉。一箪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聽老伴兒這麽說,洪祿承也歎了口氣。
“你媽說的是,這裏雖好,卻沒有福儒裏的人情味兒啊。别說她了,我都舍不得那個小酒館,搬過來就不方便了。哎,人哪,好日子其實不在于物質的享受,關鍵還是在于心氣兒啊。而且這是三叔住的地方,我們要天天在這裏,也免不了胡思亂想的。老三,你可别覺得白費了力氣,不高興,其實我們感動得很,絕不是不承你的情。”
這麽一說,洪衍武就明白了,爲了不讓爹媽誤會,他趕緊解釋。
“爸,媽,瞧你們說的?我難道還是個孩子啊?我明白你們怕觸景生情的爲難,也知道你們舍不得福儒裏的老鄰居們。不搬就不搬吧,隻要你們高興,當然怎麽都行不過既然如此,這房子我就派别的用場了。”
眼瞅父母詫異,洪衍武繼續侃侃而談。
“不爲别的,主要爲這種房子可跟普通住宅不同。咱既然弄好了它,就得拿錢繼續‘養’着。不能完全讓這裏空着,那樣就毀了。即使平時不住人,但怎麽也得雇一兩個人看着門戶,拾掇拾掇花草再打掃打掃房。”
“其次呢,我今年一月份還買了一批美術品,都是美展獲獎的,正愁沒個合适地方擱着呢。這房子我看就合适,西洋風格,無論雕塑還是油畫都和諧。放在這兒我也就省心了。”
“還有呢,我二哥的工作如今是搞統戰的,交際和場面上的事兒多,那幫海外的人也難免不勢利。有這個地方,給他辦辦酒會、聚會什麽的挺方便。”
“再說他住的地方周圍都是當官的,房子雖然不小,可一舉一動都拘束着。所以我就琢磨着,肥水不流外人田。您們要不住,房子也别閑着。幹脆,讓二哥一家子搬過來得了。這樣既不糟踐房子,他們生活質量也提高了。”
“我唯一就擔心,怕二哥有什麽顧慮。一是非要在錢上跟我計較,每月這房子的費用我出真沒什麽,可他怕是不好意思。二來,您二老不來,他自己住這兒,又有點僭越,所以這事反倒需要你們來勸他接受呢……”
應該說,洪衍武的腦子确實非比常人。
這個主意一提,洪祿承和王蘊琳都不禁出乎意料。
可仔細一想,又很有道理。
于是都笑了。
隻是王蘊琳還有個顧慮。
“這事你想的好是好,可這麽好的房,你讓二哥來住,水清會不會多想?”
洪衍武馬上保證,
“不會不會,這事她是贊成的,我們已經商量了。說實話,我們也愛在福儒裏。跟您和爸的想法是一樣的。”
老爺子不免帶着驚訝感慨。
“原來你又買了這麽多的美術品,看來賺錢對你來說,比喝自來水都容易啊。”
然後竟也提出一個疑問。
“……隻是衍文畢竟是個幹部,住在這裏會不會招人非議。除了經濟上的事兒,關鍵是會不會有人拿資産階級習氣說事?”
洪衍武笃定的搖頭。“不會,我二哥在錢上最注意了,我也早跟他說清了。咱家不缺錢,自己那錢貼補公事都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過圖一個自在,不惹嫌疑罷了。”
“說白了,經濟問題,咱們是一片公心,可以自證撇清的。至于意識形态,您的顧慮确實有道理,可我也有辦法。”
“因爲我買的那些美術作品,好多都是描繪領袖的,是歌頌改革開放的,有積極的政治意義,擺在這裏,本身就是一種表态,又有誰能诟病?何況二哥的圈子本身就是民主人士,不會有問題的。”
但這還不算完,跟着他又提到了一個更觸動人心的問題。
“說到這裏,我還有一個事兒覺得可以辦了。您們看現在政策已經穩定了,二哥又有這個工作便利。要是您二老不存什麽政策變化的顧慮了,那咱們是不是可以試着找找大爺那邊兒了?”
洪祿承和王蘊琳再次沉默,他們沒想到洪衍武連這些也想到了。
思考如此周到、精細,實在是頭腦冷靜,性情成熟,完全可以讓他們依靠的兒子了。
良久,洪祿承感慨一聲,終于真情流露,說出了一直壓在心裏的話。
“老三啊,沒想到,你變得這樣的好。有主見、有品格、輕金錢、重情義。”
“我看以後家裏的事兒,恐怕多得擔在你的身上了。你的兄弟姐妹都要靠你多多照應。”
“過去的事兒,是我有些苛待了你,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把你……”
話到此處,洪衍武知道老爺子這是激動了,再往下肯定話就過了。
于是他可不容父親再說什麽了。趕緊打岔,正兒八經的安慰。
“爸,您瞧您說的。我的命都是您和媽給的,您對我千萬别這麽想。其實我什麽不明白啊?我已經成人了,知道您是爲我好。這就像日本有個電影叫《狐狸的故事》,電影裏小狐狸長大了會被媽媽咬出去,讓它們自己到生活中去磨砺,看着殘酷,看着咬得疼,可其實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