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從某種角度來說,還更加有聲有色啊。
像洪祿承辦的“大酒缸”吧,因爲開業時間尚短,到春節前才不過四個月。
店裏夥計們大多爲了省路費,都沒有回家過年。
所以洪家的“大酒缸”連三十算上,實際上年前到年後也就歇了四天。
可就這麽幾天,楞是把酒客們給憋壞了,好多人就盼着能早點開門營業呢。
初二初三的時候,老有人過來轉悠,打聽。
爲什麽?
一是嘴吃刁了,“洪記”的酒菜兒好啊。
那是精心制作,樣樣幾乎都有門道的。
比如幹果炒貨類吧,幾乎全是出自“崩豆丁”的手藝。
爲了掙點外快,老丁可是把過去的手藝全給撿起來了。
他的蘭花豆,椒鹽雜拌兒,炒花生,不但又香又脆,佐料也有獨特的秘方。
都是讓人一吃就放不下手的零嘴兒。
還有茶食糕點類呢。
玫瑰棗兒、花生蘸、酥糖,外加爛肉面那又都是李福拿手的。
想想看,“衍美樓”的特色茶食,過去那是什麽人吃的?
能在這兒嘗着,那真得說是附近居民的福氣。
至于涼拌冷葷,蔥炮羊肉,那又是受“張大勺”指點過的,就更得說是造化了。
光靠花椒糖水來提香這一樣簡單的訣竅,就能讓大多數酒客品過後豎大拇哥的了。
再比如說這小酥魚吧。
這看似普通,卻又需要點手藝的酒菜,真按“張大勺”的法子弄出來,簡直讓人念念不忘啊。
敢情他的獨門法子是用砂鍋做。
選寸許的小鲫瓜子,拾掇幹淨,放入砂鍋。
然後蔥姜蒜、花椒大料、小茴香、白糖、醋、醬油、料酒等十幾味佐料下進去。
先旺火半小時,再換微火煨,等快熟了才能放鹽。
這樣做出來的小酥魚是真酥啊,連魚刺都不用挑,直接入口,味道鮮美至極。
所以節前,光這道小菜兒,就有不少人爲了充斥年菜内容,特意來訂的。
可惜沒這麽多原材料,洪老爺子也沒辦法,至少推了得有二十幾位呢。
二來呢,除了酒菜味兒好,洪家的酒也好啊。
别看和别的地兒一樣,都是牛欄山和大北窯倆酒廠拉來的散酒。
可“洪記”不兌水,存在大缸裏,讓這酒自然這麽窖着。
酒的味兒就正,就夠勁。
再加上酒提子打酒,酒嗉子、粗瓷杯盛酒,火爐上熱酒的開水老這麽咕嘟着。
這些家夥什,連酒香、水汽、霧氣,就能無形中把酒的滋味提上一個檔次。
真的是還未喝酒呢,人已微醺。
三呢,酒館不但酒厚,人情更厚啊。
洪祿承這個掌櫃的既風趣又懂經營。
通過抽喜簽和設“武酒台”的辦法。
不但促進了消費,增加了娛樂性,還把老酒客們都捏鼓成了志同道合的酒友。
于是大夥兒來這兒連喝帶聊,天南海北什麽社會新聞都能交流。
哪怕真要碰上有哪桌兒年輕人喝多了“鬧酒炸”。
酒客們都能自覺聯合一氣,規勸、開導,把矛盾化解,場面壓下來的。
在這兒就不大可能出現喝多了鬧事的。
而且誰都難免有個忘性。
常來的回頭客,真要出門忘了帶錢,也不至于白跑一趟,隻要跟櫃上說句“先挂着”。
該喝喝,該聊聊,喝完吃完您就走您的,回頭再來結賬即可。
那不用說,像這樣熱熱鬧鬧、和和氣氣的氛圍,可遠不是家裏的飯桌上枯坐喝冷酒能比的。
所以這一切都是這“大酒缸”勾人的地方,比“西式酒吧”更有意思。
别說附近好幾天街的老爺們喝酒就認這兒,哪怕人滿了,硬擠、站着,也要在這兒喝。
甚至口口相授下,這“大酒缸”的名聲都傳到南橫街、南櫻桃園、黑窯廠和虎坊橋去了。
不乏有人從遠處專程前來見識、領略的。
這麽一來,别看開張這麽短的時間,又是小本買賣。
可年前已經演變成天天中午,晚上,外頭得排隊的情景了。
“大酒缸”外頭也不止是“烤白薯”了,又招來了一個賣“芸豆餅”和“爛蠶豆”的。
另外老爺子年前一盤賬呢,居然也掙了六千多塊了。
這才叫“酒香不怕巷子深”啊。
爲此,每個夥計額外都給了一百塊紅包,李福五百。
上上下下高高興興,這多有成就感!
但這還不是老爺子全部的本事呢。
有的時候都不是刻意爲之,恨不得手指縫一漏,就是一個掙錢的法子。
就比如說吧,春節公假最後一天。
洪祿承、李福、洪衍武、陳力泉外帶小洪鈞,以及幾個夥計。
一起動手把店鋪收拾好了,然後得一起吃一頓“開工飯”啊。
洪祿承和李福一合計,說幹脆吃烤肉得了。
快,解饞,省事兒。
年輕人又都是大小夥子,吃這個正好。
于是他們就發動年輕人們齊動手,在萬壽西宮的松林裏撿松塔。
同時又讓方丙生去買了五斤牛肉,然後和店裏存的羊肉一起片了,用“炮羊肉”的調料腌制。
跟着還在後院兒裏放了個鐵爐子。
用木柴燒上旺火,架了個純鐵條的“土炙子”,說是要現烤現吃。
最絕的,是大家夥兒用的筷子可不是一般的玩意。
居然是拆開了一個“箭竹”做的鍋拍,用拆下來的江葦杆兒當筷子用。
這景兒别說其他人看得瞠目結舌。
就是洪衍武這撸過串兒,吃過日式烤肉、韓式烤肉、BBQ,自以爲見多識廣的主兒,也是看得目瞪口呆啊。
誰都不知道這是什麽吃法兒,又該怎麽吃啊。
結果他們這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一下就給洪祿承和李福逗樂了。
幸好,有老爺子一聲,“老李,給他們講講。”
李福便又給大家夥兒上了一課,真是讓在場的年輕人都長了見識。
敢情這種燒烤的吃法啊,才是最地道的京城吃法。
按李福的話說,吃烤肉,原本是源于塞外獵人一種野食,最是簡便不過。
恨不得有個鐵叉子就能得吃,但必須得先有個寬敞的地方。
想想看,一個大劈柴火,老高的火苗兒,挺大的煙,這就不是在屋裏吃的東西。
所以從沒聽說在有誰在自個兒屋裏,關上門吃烤肉的。
真要是那樣,那光煙熏火燎就能把人給熏成煤黑臉兒,屋裏的頂棚也得黑了,就沒法待了。
所以像過去舊京的“烤肉三傑”——烤肉季、烤肉宛、烤肉王,那都是在院子裏吃的。
無非是要個燒松柴的爐子,上面架着“鐵炙子”而已。
可還别看這種吃法糙,鐵炙子黑不溜秋的,看哪沒哪兒。
天兒一涼吧,外面還冷飕飕,凍得人直打逮逮。
但這麽吃烤肉,卻最有漫天野地狩獵燒烤的原滋原味,有意思得很。
還千萬别怕冷,隻是看着冷而已。
這爐子底下燒着挺旺的火,火苗子,順着“炙子”的孔兒,蹿出老高,還帶着滋滋拉拉的響聲。
再冷的寒冬臘月,圍着這樣的火,這前面就先不冷了。
而且這吃烤肉也有特殊的姿勢。
看手裏這兩根筷子,又粗又長,兩根小通條似的,和火筷子差不多。
連湖南的大筷子,都應退避三舍。
再看爐子旁邊,都放着長闆凳,這可不是讓人坐的,而是吃烤肉放腳的地方。
爲什麽呀?
是因爲吃烤肉的正确姿勢,其實是一隻腳站在地下,一隻腳放在闆凳上。
然後用手裏的“箭竹”筷子去夾鐵炙子上的肉。
這叫圍着火爐,擡着腿吃。
屁股不落坐,底下自然就不冷啊。
如果能喝酒的,再一隻手端一小茶碗燒刀子。
這要不給你吃得脖領的扣兒全解開,袖口兒卷得高高的,哪算怪了。
等到真正酒足飯飽,一摘帽子,毛巾一擦大光頭,能順着腦袋往上冒白氣兒!
也别嫌這模樣醜,不體面,難登大雅之堂。
說白了,幹什麽,吆喝什麽。
吃烤肉,本身就不是文明飲食,那就是糙老爺們的“武吃”。
過去的獵人又有誰胸前戴着口布,文绉绉的去吃的?
毫無疑問,就得是這個架子,不這樣,就像唱戲不夠闆似的。
過去京西香山寺改的香山飯店,往來皆爲名流。
他們最有名的“真正松木烤肉”,兩個大洋一位。
多麽貴族化的價兒,可那又怎麽樣?誰吃也得這個樣兒。
除了太太小姐們實在不方便,會有專人放入碟子呈送屋内以供享用。
可那樣也就情趣盡失,沒的樂子了。
至此,李福算是說完了。
而大家跟着有樣學樣一照做,還真是覺得别有風味。
首先,這些得用的家夥什太符合人體工程學了。
也隻有踩着凳子,用這樣的大筷子夾着吃才方便。
其次,用大筷子烤,大筷子吃,站在火旁邊烤,站在火旁邊兒吃。
不但氣氛熱烈,豪邁,也真好吃啊。
他們撿來的松塔,烤肉時也都燒進爐子裏了。
用這樣的火,憑的給烤肉添加了一股松油清香。
吃肉的時候再配上大蒜瓣,糖蒜和黃瓜。
除了夥計和小洪鈞,再人手一碗燒刀子,那叫一美。
就連吃過烤肉季、烤肉宛的洪衍武也覺得這種吃法實在夠勁兒。
心裏尋思着,都說果木烤鴨香,沒想到這松料用來烤肉也是一絕。
結果怎麽樣呢?還不光他們吃美了,好多人也跟着看美了。
想想吧,響晴薄日下蔚藍的天,好幾個人如此大快朵頤吃着燒烤。
烤肉的香氣,飄散的酒氣,松塔的熏香,還有遠處爲微風吹動的松林,構成了一副多麽絕妙的立體情景。
無論是來看酒館開門沒有的酒客,或是在公園裏經過的路人,都被他們吸引了,也勾出了饞蟲。
就這樣,居然當天就有好幾個人來問價錢。
一聽老爺子說這就是按炮羊肉的錢算,馬上就有人要求等開張也要照他們這個樣兒吃上一頓的。
如此一來,竟然讓“大酒缸”有了新的經營項目,而且一炮而紅。
沒出一個月呢,每天拉晚兒,這後院兒也人滿爲患了。
天天有人特意要在外面烤肉喝酒的,至少也得開上四五個鐵炙子才好。
當然了,都來吃,就不可能全用松塔了。
劈柴木伺候就得了,否則時間長了,這一個公園的松樹不夠燒的。
但這也無所謂,洪老爺子幾句話道出了真谛。
“咱們這烤肉啊,其實按理說比不過烤肉季和烤肉宛,可實際上卻又勝在三處。”
“一,有張師傅的指點,腌料勉強也是清真正宗,味道還不算太差。”
“二呢,價錢便宜啊。這東西原本不值得什麽,就是個肉錢和柴火錢。可現在是大館子價錢貴,小館子又不懂。也就把咱們顯出來了。”
“三是那些老字号都忘了本了,國營後把燒烤變成了呆坐在屋子裏傻吃的東西。失去了燒烤的原味兒。這是他們自我放棄了情趣。主動把市場推給咱們讓咱們賺錢。”
确乎如此,别看就換了個形式。
可“大酒缸”最貴的“炮羊肉”變得更好賣了,甚至還多了“牛肉”,和洪衍武建議的“五花肉”,兩個新項目。
收入立竿見影暴漲一倍。
不但從此買賣更遠近知名了。
這錢,也賺的實在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