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更沒有想到的,節前居然還會見到另外一個本以爲短時間内不會再見面的故交。
2月17日晚上,洪衍武坐着陳力泉的摩托車剛到家,就發現家裏居然來了客人。
他們一推門就見水清陪着個穿着打扮極爲洋氣的女人在說話。
曉影則在一邊懷抱着個米奇老鼠大玩偶,正聚精會神的玩一個掌聲遊戲機。
堂屋吃飯的八仙桌上則擺滿了各種禮品。
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玩具、零食……五花八門、什麽都有。
而且都帶着英文和日文,絕對是國内沒有的新鮮玩意。
就這副場景,誰看見,也得以爲是水家有什麽親戚從國外回來探親似的。
再加上屋裏的暖光挺柔和,這女人又化了妝。
所以當時洪衍武和陳力泉可一點沒認出來她是誰。
倆人正感到自己推門而入太過随意和粗魯,生怕吓人家一跳,似乎有點不大好意思的時候。
卻沒想到那女的竟然主動招呼上他們了,而且還叫得挺親。
這再定睛一看,才發現敢情是“刺兒梅”。
要說她可真是大變樣了,别看才多半年不見,從頭到腳就跟換了個人似的。
二十七八的她的确早已失去了少女時的爛漫和明麗。
甚至頭兩年在西單夜市倒騰小商品和皮鞋的時候,因爲太忙。
她還曾一度不修邊幅,把自己弄得簡直跟菜市場賣菜的一樣邋遢。
但是,此時的她,卻渾身上下都散發着女性的魅力,一種成熟女性獨有的吸引力。
淡金色的緊身毛衣顯示出柔美豐潤的身姿。
淺灰西褲配白色高跟鞋呈現出知性的幹練。
恰到好處的淡淡妝容也增添了妩媚和豔麗。
手腕上小巧的玫瑰金表和手指上的珍珠戒指完全抛棄了舊日大金戒指、大金耳環的俗氣。
尤其那一頭飄散的長發,是又直又順,幾乎夠格做洗發水廣告了。
這統統都在告訴着認識她的人,這個“刺梅兒”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嘴裏叼着煙卷兒,張口閉口“他媽的”的女玩兒鬧了。
洪衍武和陳力泉一邊好奇打量着,心裏都忍不住暗暗納悶。
明明是個京城的胡同大妞兒,離開京城才幾天啊,怎麽搖身一變就成海外華僑了?
這氣質,這精神,這是從哪兒學來的?
不知道,想不透,厲害,真厲害!女人的邪門,讓人驚訝。
也不知道她外面都遭遇了些什麽,這哪兒像去了滬海啊,倒真像去了日本似的。
可還别說,這事兒竟讓他們給猜着了。
寒暄了幾句,“刺梅兒”就主動介紹了自己的情況,說出了他們想知道的答案。
敢情她在滬海那頭雇了幾個人,注冊了一個日資的電器貿易公司。
去年11月份的時候,生意一鋪開,她就帶着日本那頭總公司給的公務邀請回了趟京城。
先遞交資料去辦護照,又去日本大使館辦了簽證,後來還真的去了日本。
現在她的買賣已經成了滬海、日本兩頭跑了,專做進出口電器的生意。
要不怎麽帶來的全是日本貨呢?常來常往呀。
而她的買賣局面也不小,每個月跑兩次,流水能過一百萬。
盡管是和人家合作的,可每個月弄個七八萬也沒多大問題。
接下來“刺兒梅”自然就開始詢問洪衍武和陳力泉各自的近況了。
也不知道爲什麽,“刺梅兒”似乎對他們工作上的事兒不怎麽感興趣。
很快就轉移了話題。
倒是說起洪衍武和水清帶着曉影,怎麽居家過日子事兒,聊起來沒完了。
别說這一家三口平日怎麽消遣,怎麽吃飯,怎麽做飯,怎麽洗衣服,怎麽出行了。
就連孩子的作息起居,愛吃什麽,愛穿什麽,脾氣什麽樣,什麽時候上學,都問了。
弄得洪衍武直嘬牙花子,拿她打镲。
“哎,姐們,是不是着急成家了?母愛泛濫啊?不過這事可難了,你現在這條件太好了。盤靓還是個款姐兒。哪個男人敢娶你啊?估計我認識的,見你都得自漸形穢啊。你不知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嗎?你誰也别賴,這是自己把自己的路給走絕了。”
氣得“刺梅兒”直啐他。
“小武,你就臭來勁吧。欺負老實人,你光榮啊?讨厭!”
水清自然也得數落他啊。
“誰都不賴,就賴你。人家專門來看你,瞧瞧你都說了些什麽啊!你到底會不會聊天啊?”
得,老婆大人一發話,洪衍武隻能服軟。
“我嘴欠,我嘴欠。開個玩笑,刺兒梅,咱過得着吧?”
“刺梅兒”立刻笑了。
“甭裝可憐,可算有人能管着你了!我得給你一大哄!”
“落井下石,更沒人要!”
“你再胡說,我就得跟大姐好好聊聊你的過去了……”
“别别别,我錯了,真錯了……”
說歸說,鬧歸鬧,“刺梅兒”也很有眼力價兒。
看時間已經不早,知道孩子要早睡,她聊了沒一會兒就主動告辭要走了。
而且一再解釋,說要不是明天就坐飛機要走,時間太緊,絕不會這麽晚來叨擾。
水清哪兒好意思就這麽讓人家走啊。
正好現在有了汽車用,自然就讓洪衍武開車去送。
這樣一來,倆人才真正有了徹底抛開客情兒,以完全真實的面目,來聊天的機會。
當皇冠車一開出福儒裏,“刺梅兒”立刻就原形畢露了。
從提包裏趕緊掏出一盒‘翡翠’來,點了一根。
深深一口,露出極爲享受的樣子。
可見長時間一直面對水清,真給她憋壞了。
洪衍武登時就咧嘴樂了,樂得“刺梅兒”直發毛。
“你笑什麽啊?”
“笑你呗,剛才幹嘛不抽?非裝,自作自受。”
“廢話,我是不想讓你家那口子受刺激,我這本色真吓着她怎麽辦?”
“不至于,她不會這麽簡單評價一個人。”
“我知道,她是好人,你小子的确有福氣,得到個心地善良的女人。”
“這話我愛聽。就沖這個,明天我送你去機場。幾點的飛機?”
“不用,真不用。打擾你們的生活,反倒讓我不安。說實話我欠你太多了。爲了‘小地主’的事兒,爲了你給我指的道兒,哪一件事我都得好好謝謝你。對了,日元真升值了,我還應該給你吃紅呢。”
“要這樣,那就是你客氣了。這不是舉手之勞嘛,咱們要連這點事都過不去,那還有意思嗎?咱這兒可不是滬海,樓高、街窄、人操蛋。”
“哈哈,你這嘴啊……不過老家窮,确實有人情。”
“話不由衷吧,真這麽想,怎麽不住家裏啊?你媽可好久不見你了,你住外頭幹嘛,還不在家裏過年?”
“刺梅兒”沒想到洪衍武提起這個,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歎了口氣。
“嗨,你這是誤會了。我們家情況你根本想象不到。”
“我住家裏,其實沒什麽工夫跟我媽說話,倒是天天得應付那後爸一家子窮親戚,蹭吃蹭喝、東借西借的。我簡直煩透了,真要我忍不住翻了車子,回頭還是我媽難做人。”
“我要在家過年也不行,那老家夥就愛當着我面使喚我媽,讓我媽幹着幹那,伺候他兒子那一家子。我也勸過我媽離婚,可不現實,老太太自己就不情願走這步,你說我還能怎麽辦?”“反正我回來了,人已經見過了。既然身體還好,倒不如扔下錢早點走人,圖個眼不見心不煩,也給老太太一個清淨。總比我們娘倆對着掉眼淚好。”
聽她這麽說,洪衍武半晌無語。
他也真明白了什麽叫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老半天才重新找着話題。
“姐姐,算是我多嘴,既然說錯了你别往心裏去。不過,還有一事想再多勸你幾句。明白人不說假話,剛才我也聽出來了。你現在幹這個是弄舊電器翻新走私吧。這種錢掙的是快,可也有風險,何必呢?我勸你還是盡早撤出來,幹正行的好,慢是慢了點,可穩妥啊。”
“刺兒梅”已經抹幹了剛才眼角的濕潤,最後深吸了一口,把煙扔出了窗口。
“哎,好些事不是那麽簡單的。有的時候不光是爲了錢。打個比方,就像我跟着‘小地主’的時候一樣。他要幹什麽,我能不幫着嗎?我這邊的朋友也是一個道理,她也值得我這麽做。不過你放心,這事安全上應該沒問題。我們有正規報關手續,中間是絕緣層,别說現在沒人管,就是出事也和我們無關。”
洪衍武也不禁歎息一聲。
他清楚每個人都是有各自局限性的,隻能說。
“既然如此,我就沒法勸了。你隻要注意,千萬别讓人當搶使就行了。”
“刺兒梅”見他這麽憂慮,倒是輕笑起來,故意開玩笑。
“喲呵,看不出來,你還挺關心我的。我告訴你,女人可特簡單,誰對她好,給她關心,她就容易動感情。你不怕我對你有想法啊?”
洪衍武搖搖頭,也笑了。
“拉倒吧姐姐。怎麽回事你還不明白。還是那句話,看見你,我就想起‘糖心兒’,除了寶姨和我,你是對她最好的人了。爲了她,我才不希望你的生活裏有什麽磨難。”
“所以你今後要遇到什麽事,盡管跟我開口就行,用不着客氣。力所能及,我絕不會推。”
“當然,你也無需有什麽負擔,實話實說,我是爲了我自己心裏的一點念想。”
這話确實是“刺兒梅”沒能想到的,沉默不語的人立刻變成她了。
老半天她才緩過神來,剛想開口問上一句,“如果你要是不知道‘糖心兒’已經死了,那現在還會是單身嗎?”
卻沒想到這時候偏偏洪衍武一打方向盤,搶先開了口。
“姐姐,你住的地兒到了啊。長城飯店!對了,我就不上去了啊,您這魅力現在太大了,大晚上的。我怕扛不住犯錯誤……”
而“刺兒梅”卻完全沒心思跟他開玩笑。
她反倒情不自禁哀歎了一聲,已經用心裏冒出來的答案,自己回答了自己。
可惜呀,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