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洪祿承随後表現得有點不近人情,聲稱工作餐隻有店夥才能吃,堅持要他們回家吃飯。
但洪衍武和水清對老爺子的崇拜,卻沒有因爲饑腸辘辘的空腹而歸消散掉,反而把這種心悅誠服一直帶回了家裏。
直到倆人晚上洗漱完了并頭躺在床上,還在聊今天彼此的感受呢。
不爲别的,關鍵是他們在老爺子的小店越待吧,意外的發現和收獲就越多。
那一系列的所見所聞就跟壓縮餅幹似的,内涵十足。
越聊越讓人琢磨,越想越耐尋味。
比如說像後來水清洗手的時候,她就發現店裏的兩個臉盆架都有個特别之處。
盆架前面吧,居然都靠着一塊一米長,二尺寬的灰漆木闆。
那闆子的頂端還不是平直的,而是橫向成凹圓形。
這個玩意,讓她琢磨了半天也沒明白。
還是方丙生發現她的好奇,告訴她該怎麽用的。
原來啊,這是洪祿承專門讓洪衍争給做的。
是爲了讓夥計們洗臉時候用闆子擋住下身用的。
因爲闆子斜度正好靠在下腹的位置,這就可以避免污水濺到褲腳或鞋上面。
否則就會顯得不幹淨,讓顧客看見了膩歪。
别說,用臉盆架就是會有這樣的困擾,幾乎所有人都避免不了。
水清當時這麽一聽,整個醍醐灌頂啊。
一試之下,立刻情不自禁的贊了一聲。
“這可真夠洋的,太高明了。”
這說明什麽啊?
說明人的思維盲點很多。但其實任何事都有能提高和改進的餘地,而且往往是從小處開始的。
關鍵是願不願,想不想,能不能踏踏實實去做的問題。
對老爺子在做買賣上下的這份心思,她隻能五體投地。
此外,還有店裏的規矩和店夥的待遇。
那都是以公告形式,公然貼在後廚門外的,以便店夥們學習和遵守。
水清仔仔細細的讀了一遍,那個驚訝就更别提了。
因爲洪衍武給服務公司定的規矩已經很細緻入微了,仍舊比不上老爺子這個。
那實在是太細了,也太嚴了。
幾乎精細到了一舉一動,嚴苛到了連生活方式都要幹涉的地步。
上班時間不許抽煙、不許喝酒,任何時候不許賭博、不許夜不歸宿。
每周二統一剃頭洗澡,隻能留平頭和寸頭。
甚至去外面自己花錢買任何東西回來,都必須得經說明簽字才可。
就連吃飯也被條條框框的規矩管着。
由專人負責派飯,吃飯時候不許交談。
桌上還得有布碟,在碟子上還得有兩種筷子。
一雙黑烏木,一雙骨質的。
烏木是夾菜放在碟子裏用的,骨質是自己吃的。
店裏還明文規定,如無請假,店夥不能自行在外用餐。
此外,就連洪祿承自己都算上,無論是誰,在店裏都吃一樣的飯菜。
誰都沒有例外和特殊待遇。
這樣的要求,其實真的有些苛刻了。
要是國營廠,連領導帶職工,恐怕誰都難做到。
或許隻有部隊,才有可能。
可反過來說,店裏的待遇也是出奇的好。
店夥除了說好的工資,年底視情況而定,每人有不同的紅利。
而且包吃、包住、包穿衣、包剃頭、包洗澡以外,每逢初一和十五,還有夥食改善,吃犒賞。
大緻标準是由平時的兩葷一素一湯,變成了三葷三素的時令菜,外加打鹵面或炸醬面。
這在京城叫炒菜面。
但最絕的是居然還有零食供應。
寫明了每周日晚飯後,由店鋪外購的應時小吃,每人一份。
這樣的規矩可實在太讓人難以想象了。
别說私人企業了,哪個國營單位,也沒有這個。
所以水清回來之後一直犯思量。
這私營買賣的老規矩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是不是有點定得過頭了呢?
然後除了琢磨這些辦法裏,有那樣可以移用到“北極熊”服務公司去之外。
就是琢磨怎麽才能讓自己的職工不打折扣地照做上了。
至于洪衍武呢,他的感受也和水清差不多。
隻是由于自身的職業特性,他的關注點更多放在了後廚的事兒上了。
像今天在廚房裏呢,通過李福的介紹,他又了解到了一些“大酒缸”裏的道道兒。
這才知道,敢情就連老爺子定的三樣主食不是随便來的。
讓人砌好的竈頭更是有特别講究的,蘊含着隻有内行人才懂得的妙處。
實際上據李福所說啊,其實京城的“大酒缸”就應該是純喝酒的地兒。
向來隻提供現成的酒菜,一律是不動炒鍋的,更不賣飯。
這是因爲小本經營,限制住了它的經營内容。
如果不動竈火,就可以不用廚師,省煤省地兒省人工,跟今天開火鍋店的優勢差不多。
可這行裏也有例外,那就是山西人開的“大酒缸”。
在舊京,山西人在京城酒業的批發業務上參與度很深。
後來有人見“大酒缸”掙錢,索性就批發零售一起抓了,自己也開了“大酒缸”。
要知道,山西人對于飲食的态度又相當質樸,與他們的勤儉一樣全國知名。
他們往往可以在一年裏,有多半年的工夫吃面食。
這樣呢,有時候酒客趕上老闆夥計吃飯的時候,就能順帶叫上一碗“刀削面”填填肚子。
想想吧,酒後就着大瓣蒜,來一碗熱乎乎的刀削面舒坦不舒坦?
尤其勝在物美價廉。
于是這面大受歡迎,一個人吃了說好,别人也要。
慢慢的,提供“刀削面”,就逐漸成了山西“大酒缸”獨有的經營特色了。
當然了,其他“大酒缸”也得有辦法滿足客人連吃帶喝的要求啊。
否則那買賣不就都全讓“老西兒”們搶走了嗎?
事實上,雖然其他人做刀削面比不上山西人,可人家也有自己的辦法。
那就是靠店門口的小販們來支應幫襯了。
過去有個通例,“大酒缸”門口是不攆小販的。
到了傍晚,隻要一挂上燈,推車挑擔的小販就會不請自來了。
扒糕、灌腸、馄饨、包子、燒餅、燙面餃兒、豬頭肉、鹵煮火燒……
自發的就能形成一個小吃夜市,是既做往來行人生意,也兼顧酒館之内。
到時候屋裏酒客隻要招呼一嗓子,那就是吃嘛兒有嘛兒。
但必須要提一句的是,按受歡迎的程度來論,回民經營的“鐵铛炮羊肉”得排第一位。
因爲用炮羊肉就幾個熱燒餅或者熱火燒,那才是下酒填肚子,最能讓人獲得滿足感的佳肴。
要沒這個,任你什麽人開的“大酒缸”,買賣都得清冷幾分。
所以通例下還有個約定俗成。
就是“大酒缸”門口最好的位置,是給“炮羊肉”的小推車留着的。
也正是因爲這個緣故,考慮到如今不可能再出現這種小吃聚集的勝景了。
洪老爺子才會決定自己按竈火開後廚的。
以便還能提供刀削面、泡羊肉、和白火燒這三樣最受歡迎的吃食給酒客們。
隻是這麽一來,就得請人來操持了,而且必須行家裏手才行。
否則弄得不好吃,又有什麽意義呢?
先說面條的問題。
一開始,洪祿承本來是想托大兒媳婦徐曼麗從他們廠大食堂的師傅裏,找個人兼職來做刀削面的。
這是因爲京城印染業當年也是山西人把控的,所以“紅旗廠”裏山西人能占一半。
他們的食堂也是山西人操持的,特點就是炒菜難吃得要命,可做面食地道。
但後來這事偏偏沒談成。
倒不是價錢的問題,主要是因爲這主兒隻能晚上來吧,還對自己手藝有點敝帚自珍。
他不肯教給店裏的夥計,這可就不合适了。
老爺子做買賣,知道絕不能讓人拿着。
如此就隻能算是緣分不到,不好勉強了。
但這也沒關系,因爲李福後來有了個新主意。
他說刀削面之所以受歡迎,其實不就因爲熱熱乎乎,好吃不貴嗎?
像這樣實惠的面,咱們京城也有啊,我就會。
幹脆我教給丙生得了,今後由他上竈,咱還不用請外人了呢。
李福會的是什麽啊?那就是爛肉面了。
這東西,在舊京相當有名,老舍筆下的《茶館》中,“裕泰茶館”就賣爛肉面。
這可以說是大茶館特殊的食品,價錢便宜,作起來便當。
爛肉不僅有豬肉,還有牛羊肉、驢肉等。
說白了,原料就不是成塊兒的好肉,都是些下腳料,可味道卻相當于今日的牛肉面。
因此,價錢非常便宜,吃着過瘾,是窮人解饞的“開心丸”。
李福不是茶房嘛。
他過去爲了學茶食,曾勤學苦練,不吝求教,順便掌握了這一手。
所以盡管這東西已經随着京城茶館批量倒閉,在京城已經絕迹許久。
他作爲行家,倒是能讓這道吃食重現于世。
這麽一來,洪家的“大酒缸”就把“刀削面”改成了“爛肉面”。
不但省事了,還更有把握了。
因爲京城不少老人兒,還就想這口兒呢。
面解決了之後,就又該想轍弄“炮羊肉”了。
不用說,這道菜是清真正宗啊。
可問題是漢民的館子絕不可能聘到清真廚師來幹。
那怎麽辦?
按洪祿承的想法是,怎麽也得找個清真廚師請教一下,留個配料方子。
回頭再讓洪衍武和陳力泉照方子試好了,再帶帶“大酒缸”的夥計。
今後方丙生煮面,再讓另一個來弄羊肉,後廚也就夠了。
可沒想到,事有湊巧,
“張大勺”從洪衍武那兒知道洪家要開“大酒缸”,專門過來關照來了。
就連這點事兒都不用折騰了。
别忘了,“張大勺”什麽人?
那是真正的名廚啊,他就認得廚子。
“鴨胡”徒弟艾師傅,不就在兼營爆、烤、涮的“又一順”嘛。
所以地道的清真“炮羊肉”,這位爺就會。
他随便指點指點,就能讓夥計速成,在這道菜的水平超過一般的飯館去。
這麽一來,“炮羊肉”的問題也迎刃而解了。
說到這兒,最後也就差白火燒了。
要說實話,還就這玩意最省事,因爲小店對面有早點鋪啊,
根本不用自己做,每天從早點鋪定一些就夠了。
但洪祿承想的是,怎麽解決熱火燒的問題。
如果讓酒客吃涼的,那滋味可就差多了。
可要是單生爐子烤火燒吧,效率低,時間慢,不是事兒啊。
真要按“衍美齋”砌個做饽饽的大烘爐,那就成了殺雞用牛刀了,太浪費。
結果想來想去,老爺子想起當年在滬海租界開買賣,滬海師傅給弄的那個西餐竈來了。
好像還是那玩意最合适。
于是根據回憶畫了張圖,讓負責砌竈的師傅“爐竈米”,又把煮面的竈頭給改了。
最後這竈成什麽樣了啊?
一邊一個大火眼可以煮面,上邊一個小火眼燒水。
然後這三個火眼之間掏空了,鑲嵌上了一個鐵闆盒子。
好,靠這三個竈的活力,這就成了個土烤箱啊。
回頭從早點鋪賣好了火燒,随用随熱就行。
想想看吧,這三樣東西搭配起來,那是什麽效果啊?
寬汁兒肉多的“爛肉面”,現烤熱火燒夾“鐵铛炮羊肉”。
絕對吸引人對不對?
就擱在現代,憑這三樣,也足能讓這個店火起來了。
這就叫好吃不貴的一門靈啊。
真比那些做幾十樣家常菜的飯館子的競争力強多了。
而且最關鍵的是,以洪衍武的見識,他突然發現一旦有了“炮羊肉”的大鐵铛和這個土烤箱。
“大酒缸”也就具備了無限擴容新菜品的潛力。
因爲就憑這些設備,他幾乎能做出所有鐵闆類和烘烤類的食品。
也就難怪他會陷入沉思,克制不住興奮的,好好爲之暢想一番了。
總而言之吧,這天熄燈前,兩口子之間的相關探讨,是以洪衍武這麽幾句話來收尾的。
“像這樣的老規矩過頭不過頭我說不好,可是能讓人不走樣的去遵守,這就是本事。”
“我琢磨來琢磨去,買賣真要能這麽幹下去,隻要内部不亂,就沒有短闆。誰想擠垮老爺子,就跟遇見狐狸遇見刺猬一樣,無從下嘴啊。”
“清兒,你要讓我在對面也開這麽一個買賣,我也肯定争不過咱爸。最後不是咱爸把我收拾了,就是我自己熬不住滾蛋。”
“我隻能說,姜還是老的辣,不服不行。跟老爺子比,無論是見識還是腦子,咱倆綁一塊兒都差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