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酒桌旁,不但吃得津津有味兒,時不時的吧嗒吧嗒嘴兒。
還不顧肖和平焦慮與急切,好好的耍了一回大牌。
一會兒要蒜,一會兒要醋,把肖和平指使得跟店小二似的。
那叫一個滴溜兒亂轉。
要說這實在是有點低級趣味,不大夠朋友。
可是呢,話說回來。
這頓飯他也不白吃,給出的主意靠譜啊。
有了他的話,當天肖和平至少能睡着覺了,心态也平靜了許多。
而真等到兩天後的周末,倒了該辦事兒的時候,洪衍武也完全兌現了自己的諾言。
一大清早兒,他不但自己西服革履坐着邊建功的汽車來找肖和平。
并且還真的領來一個貨真價實的老外——安傑洛。
見此陣勢,肖和平的心裏就更踏實了一些,真的重新升起了一線希望。
他們這是要幹什麽啊?
嗨,其實洪衍武是要帶着安傑洛登門去黃大師的家,去演一出好戲。
想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辦法再送一次禮,來替肖和平挽回局面。
兩天前在酒桌上,他是這麽跟肖和平說的。
“送禮,首先第一個原則,必須要投人所好。”
“生活上短缺的人,你送他有實值的禮物。生活優裕的人,你要送有情趣的東西。富裕卻沒有地位的人,對榮譽和名聲的渴望,肯定超乎尋常。”
“按這個道理來說呢,你送這位黃大師錢财,其實并沒有錯。因爲咱們國情的現狀就是藝術家名利倒挂,名聲高,收入低。”
“而且你說的,他們家房子是不錯,美院的大三居住着。可連冰箱都沒有。這一聽就知道,生活清苦啊,他絕不可能真把金錢視爲糞土。”
“可問題是你跟人家非親非故的,送禮的目的又是爲了走後門。對于有些沒什麽道德感的人,這或許是件可以接受的事兒。可對于把道德操守看得很重的人,這就變成了一種侮辱了。反倒失去了送禮的意義。”
“你想想看,如果收了你的錢,這位黃大師不但會感到自卑、自愧。更嚴重的,是這件事如果要傳出去,對他的名望将造成覆滅性的摧毀啊,”
“不說别的,咱就按純粹功利的角度來考慮。人家收你這五百塊,要把自己的尊嚴、面子、地位、名望都賭上,值麽?”
“所以說,這就牽扯到送禮的第二原則了,送禮不但要送得對,而且要送得巧,必須得夠得上收禮人的身份,給人家做足了面子才能得到良好的效果。也就是我說的,要用别人無法拒絕的方式,送别人無法拒絕的東西。”
“什麽意思呢?咱要通過隐晦的手法,把黃大師擔心的因素都化解掉。要讓他收禮收得舒服,收得光明正大,收得毫無後顧之憂。最好,還能被外人傳爲美談,讓他的名譽聲望因此更高……”
“你别皺眉頭啊,其實特好辦。我是這麽想的,我去找個老外來幫忙。你想想,一個外國藝術收藏家自稱慕名而來,特意登門求購畫作。那黃大師還能不樂意嗎?這是既揚名又掙錢的好事啊,表面上又不牽扯其他。他必定答應,還會很榮幸。”
“而等到我們出高價買了他的畫,他也就承了情,不就等于送禮成功了嗎?到了這一步,我再提你的事兒,那就好辦多了。想必黃大師即使再惱怒也不好當時翻臉,怎麽也會耐心聽我把你的情況說說。”
“你呢,就好好在飯莊子的包間裏等着。隻要中午我能把黃大師給帶去了,就證明人家肯原諒你了。一見面,你再誠誠懇懇的一認錯,席間敬上一杯酒。這事兒就差不多成了。你說怎麽樣?”
怎麽樣?
高啊,當然高啊。
事實證明,肖和平隻把這主意隻當成“死馬權當活馬醫”,實在是小瞧了洪衍武的智商了。
真正操作起來,情況完全是超乎尋常的順利。
到了中午,洪衍武和安傑洛幾乎是準時準點,就把黃大師給請來了。
而焦慮不安,神态膽怯的肖和平,一見到人,還有點不敢置信呢。
恍惚間,愣了一下,這才想起該上前打招呼。
“黃……黃教授,您還記得我……我嗎?我是……我是被您趕走的那個肖和平,我……我錯了……”
沒想到,因爲倉促的激動,關鍵時候居然掉了鏈子,還結巴上了。
而正當他爲自己的笨嘴拙舌份外難堪,不知該如何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歉意的時候。
反倒是黃大師和顔悅色地讓他不要緊張,平易近人地對他做出了寬慰。
黃大師自稱已經了解到他的情況,明白了他是事出有因,所以不會再怪罪他。
甚至随後還很笃定地鼓勵了他一番。
“藝術家永遠都要拿作品來說話。你一定要堅持操守啊,不要因爲一時的功利心迷失了自己。因爲心一旦被污染了,也就創做不出深入心靈,具有感染力的作品了。”
“所以,千萬不要相信認爲那些搞歪門邪道的人能得逞。我可以向你保證,隻要我還是評委,這次評審結果就不會受到他人的幹預。”
“假如你的作品水平夠,那麽不用送禮,肯定也能獲獎。但如果還是獲不了獎,也一定是你的作品有缺陷。隻能說明,你還需要繼續提高自己。”
沒有什麽比這樣的結果更好的了。
于是這頓飯過後,肖和平徹底恢複了自信,覺得生活又充滿了光明。
可正當他抱着極大的感激謝謝洪衍武成全了自己的時候。
讓他再次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他發現自己的樂觀似乎又有點過頭了。
因爲洪衍武說這件事才剛剛開了個頭兒。
還給他布置了新任務,讓他通過康平先生,盡快把其他初選評委的名單、住址打聽到。
說要搶在複選名單公布之前,再照這個樣,把那些評委都逐一拜訪一下。
隻有這樣,這事兒才算是真正有勝算。
對此,肖和平當然感到費解了。
他認爲黃大師既然已經說了那樣的話,難道還會有變故出現嗎?
沒想到洪衍武被他的單純給逗樂了。
又好好給他上了一課。
“哎喲,人家黃大師答應你什麽了?他答應你,讓你的畫參加複選了?人家可沒這麽說,人家隻是表态會盡力維持公正。不是也跟你說了,可能會有兩種結果嗎?”
“你呀,就是和人打交道太少了。我跟你說,聽話聽音,千萬不要隻憑字面意思理解。也沒人會把話說死的,那樣不但等于是跟自己過不去。這樣的承諾可信度也不高。”
“所以眼下,黃大師答應的,能落實的,隻是會盡力幫忙。可他畢竟是一個人,遭遇的阻力又多大,他能幫到什麽程度實在說不好。咱們當然趁着還有時間,盡量争取更多的評委支持了。毫無疑問,越多的評委站在咱們一頭,黃大師說話也就越管用啊。”
“雖然說,那姓關的早就送過禮了,咱們再送,是晚了一步。可那也得看禮物的價值是否均等啊。我跟你說,我出的可是别人無法拒絕的價碼。隻要咱一出手,再傾向于姓關的評委也得倒戈,被咱們拉過來。我就有這個把握……”
好嘛,這話那叫一狂。
可當肖和平真正了解内情的時候,卻徹頭徹尾的傻眼了。
因爲洪衍武還真不是吹啊,他的手筆太大了。
在黃大師那兒,他居然花了整整三萬五的外彙券,一口氣買下了三十三副作品。
國畫、油畫都有,那幾乎是黃大師五六年的創作量了。
而據肖和平所知,國内就鮮有如此大規模畫作售賣的情況。
特别是油畫,這在我國還屬于近代剛剛發展起來的畫種。
這方面的市場,其實遠比傳統國畫要清冷得多。
許多畫家的油畫作品,除了被美術館收藏的途徑。
就隻能挂在酒店中,同工藝品、旅遊紀念品一起銷售。
也隻有一些常駐京城的外交官、外企工作人員,還有部分港商,在零星的購買。
價錢自然不會太高了,而且畫家本人還要出一部分寄賣費。
所以在很多油畫家的心目中,都沒有想過自己作品是可以通過買賣變現的。
他們幹這一行,多以搞純藝術視之,他們也多是美院的教授。
即使像黃大師這樣的級别,屬于國内油畫專業的權威人物。
作品能賣個八百一千,就已經算是高價了。
洪衍武幾乎是出了高出一倍的價錢啊,而且還一舉買下這麽多。
也就難怪黃大師爲什麽對他是如此親和的态度了。
但弄明白了這事,肖和平反倒更茫然和猶豫了。
他實在不知該不該照洪衍武的話去做。
因爲要是這麽着,再把所有評委處都跑一遍,洪衍武不知又得搭進去多少錢去?
不管洪衍武的錢從哪兒來的,那對他來說都是天文數字。
這份人情就欠大了,恐怕是他窮盡一生都還不起的。
他壓根就沒想到自己的事兒,竟然需要這麽多的金錢付出,心裏充滿了對洪衍武的歉意。
何況要是就憑金錢獲得這樣的榮譽和認可,那還有價值,有意義嗎?
這等同于作弊啊。
他同樣對自己的堅持是否還具有正當性,産生了強烈的懷疑。
好在洪衍武有洞悉人心的本事,很容易看出了他的顧慮和動搖。
于是很及時的對症下藥地做出了勸解。
“和平啊,你心裏千萬别有什麽心裏負擔,這個時候遊移不定啊。”
“我跟你說,别看我給你緊着忙和。可我也認爲黃大師的話沒錯。搞歪門邪道成不了事兒,打鐵必須自身硬。”
“俗話說,救急救不了窮啊。你要真沒本事,我再幫你也沒用。即使用錢把你給托上去了。回頭你能力不行,還得掉下來。那到時候就是把咱倆都摔死,還得一起臭名遠揚了。”
“可你要有本事呢,即使錯過了這次機會。早早晚晚也能出頭。這就叫酒香不怕巷子深,金子永遠都會閃光。”
“不沖别的,就沖你天天什麽都不愛,就琢磨畫畫了。畫一隻手,能從骨頭開始,然後畫血管,畫皮膚,從裏到外,做到完完全全的真實的呈現。我就認定了你是個美術天才。”
“我還沒見過一個畫家能做到這一步的。不是說你的水平有多高,而是說你的癡迷程度。像你這樣的人,天生就是畫家。你要都畫不出來,就沒人配稱作畫家了。”
“我的錢起什麽用?跟你的本事一比,那就是個屁。頂多了,對你成功,隻能起一個輔助作用。唯一的意義,也就是幫你避免終身遺憾,少虛耗幾年等待成名的時間而已。”
“我知道,你可能會覺得我爲你的事兒,錢花得有點多了。那我不妨坦白跟你說,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咱倆關系再好,我也不會不計後果,這麽給你投入。”
“我之所以肯下這麽大的價錢,是真的想買這些畫啊。如今這些畫在我看來簡直就是白菜價兒啊,早晚有一天會一飛沖天,給我帶來豐厚的經濟回報的。”
“或許你會覺得我買畫的價格高了,有點傻。可你也得換做我的角度想想啊,我是外行啊。我哪兒知道外面賣的那些畫什麽水平?創作者有沒有名氣啊?再說了,真是好畫,誰舍得拿出去賣啊?”
“可現在就不一樣了。借着你的事兒,我能找評委買畫了,直接去人家家裏,全是精品之作。何況能給全國美展評獎的評委,有誰不是業内知名的大畫家啊?我閉着眼買就行了,而且價格給得好,還能挑自己喜歡的。所以說白了吧,這事兒上,咱倆純粹是互惠互利,一舉兩得。”
“這樣,算我謝謝你了行不行?請你一定得讓我好好幫幫你。你也真沒必要覺得對我有什麽虧欠的。要是實在過意不去,你就多送我幾張你的畫。等你出名了,我也就賺大了,好不好?”
好不好?
好啊,這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肖和平簡直像遭遇了一場頭腦風暴,被一種另類的《腦筋急轉彎》好好洗禮了一把。
對洪衍武的精明,那真是五體投地,徹底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