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識的那位“懋順車廠”的師傅姓孫,叫孫世英。
今年六十一歲的人了,從十四歲學徒到出師,在“懋順車廠”幹了有小二十年。
這人是專門是做銅活兒的,而且當年教他手藝的師傅,還是以前安定門“永成”的師傅。
要知道,京城的銅活兒那可是金工藝術裏的一個分支,在曆史上相當出名。
元明兩代,京城的銅匠有兩件最露臉的話兒。
一個京西卧佛寺的太卧佛,一個是明朝的宣德爐。
當然,這兩樣,開辦于清中期的“永成”是沒趕上。
可“永成”也不孬啊。
這家山西人辦的“銅作”,可是專接宮裏的活兒。
像近代故宮的銅門獅,頤和園的寶雲閣銅亭,都有“永成”的充分參與。
因此孫師傅也算是師從名門,
無論鑄制和打制兩“功”,還是鑲嵌、焊接、鍍金、錾雕、花絲、着色、打磨這些技法,他學得都是京城銅作裏較高的水準。
解放後,因爲手藝出色,孫師傅作爲從造車廠少數直接被選拔進“金屬工藝廠”的匠人。
他本人也有幸參與了京城五十年代的“十大建築”之一——軍事博物館樓頂軍徽的打造。
這可是當年不得了的壯舉。
因爲别看從地面上看那軍徽不大,但如果把那玩意“搬”下來看,那就大得不像話了。
實際上這個軍徽加上插座兒的尺寸有八米高,直徑是六米。
整個是用四毫米厚的銅闆,分段打制成的。
軍徽上有許多麥粒和麥芒,得靠銅匠們用鐵錘和鋼錾一點一點兒敲,然後鎏金,再組裝在鐵架上。
孫師傅他們總共幾十個工匠,就憑着幾十雙手,把那軍徽打造的精細入微,看上去如同浮雕。
這在世界範圍都堪稱首屈一指的絕技。
想想看,就這水平,孫師傅要再撿起當年造車廠的那點小活兒還算事兒嘛。
這就跟位名廚想要随意做倆小涼菜兒下酒差不多一個意思。
而且同樣要知道啊,爲此榮獲“市級勞模”的孫師傅,七級工匠啊,退休後的日子還真不富裕。
比如說他見着李福,老哥兒倆自然得一起喝上兩盅。
可他就隻請得起一碗芝麻醬面,外加四兩“毛三兒”的散白,搭配個切開的鹹鴨蛋。
就連他家裏的小屋也是黑黢黢的。
最值錢的家當除了一台老式的話匣子,就是一台黑白電視了。
還是那句話,養孩子忒多。
饒是老爺子上班的時候能掙一百多,可子女們的好幾張嘴就把當老子的給吃窮了,這麽多年就沒存下錢來。
退了休也一樣。
工資變成了百分之七十,孩子們盡管都成家了,可還得給孫子、孫女貼補,而且還不能厚此薄彼。
也就是幹這行的手藝人筋骨都好,老爺子的身體挺硬朗。
否則,孫師傅的健康要有點毛病,這日子就更難過了。
那不妨再想想看,這樣的家境,聽李福和洪衍武說,願意掏六百塊錢買這麽一輛車,孫師傅是個什麽心氣兒?
必然是給老師傅高興壞了。
他拿了洪衍武的錢,當天晚上就火急火燎去張羅人手了。
結果僅用了三天就把一輛車給鼓搗出來了。
要說活兒幹的是真不錯。
那車做出來可太精緻了,太講究了,和李福當初描述的一點不帶走樣的。
洪衍武一看見這車的外觀,倆眼珠子立馬轉不動了。
而再等到親身體驗了一把,讓陳力泉蹬着車拉着自己轉了一小圈兒回來,他就更是心花怒放了。
因爲“屁颠兒屁颠兒”這句話可太形象了。
在前門樓子底下,他人仰靠在車上,一溜煙兒似的平穩向前。
車蓬子一支,給遮着老陽兒,再被小風兒一吹,看着繁盛的街景兒,那滋味美透了。
這一路更是賺足了回頭率啊。
不但老外碰見都“咔咔”拍照,就連好多老百姓還以爲這是拍電影的道具呢。
老有人過來搭話,問他們是哪個電影廠的,一會兒要拍什麽電影。
嘿,這足以證明三輪車的吸引力啊。
所以試車回來之後,洪衍武當即決定不做二十輛了。
他要加二十輛,花兩萬四做四十輛車。
不是爲别的,他主要考慮像孫師傅這幫老手藝人可都到歲數了。
真哪天幹不動了,或是不想幹了,他還能到哪兒找這樣的好手藝啊?
說白了,過了這村兒也許就沒這店兒了。
要想以後不抓瞎,那現時就得多做幾輛,以備不時之需啊。
至于車多了,一時用不了也沒事。
萬一哪輛車有了毛病,不也好有個替補嗎?
何況他還想放老宅兩輛呢,沒事也能拉着爹媽和老婆孩子上街轉轉。
可反過來,孫師傅卻無疑是被這陣勢給吓着了。
聽洪衍武報出來要的數目,下巴差點沒掉地上。
因爲老師傅還一直以爲他就是要弄一輛玩兒玩兒呢。
壓根沒想到他會出手這麽大。
後來經李福一解釋,孫師傅才算真正明白了洪衍武的打算。
隻是這樣一來,老師傅又不禁感慨上了。
他說世上的事兒是有意思,轉了一個圈兒居然又繞回來了。
真沒想到造車廠都倒閉好幾十年了,今天居然又見着要買這麽多車,開車廠子的主兒了。
洪衍武聽了這話就樂。
趕緊解釋,說自己可不是想學《駱駝祥子》裏開“人和車廠”吸窮人血的劉四爺。
他要辦的買賣,是想做到真正的“人和”,目的是讓咱們自己人過上好日子。
即便洋鬼子挨了宰,讓他乖乖掏錢不說,他還得誇咱們車好,那才行。
這話挺大氣,也透着股子仁義勁兒。
孫師傅聽得高興了,便同樣一拍胸脯。
“得嘞,就沖你這話,這活兒我保證一定加倍精心,把每輛車都給你做漂亮了。我也希望你真能把外國人的外彙掙來,兌現這個願望。”
跟着還額外提醒了洪衍武一句。
“哎,對了,小夥子。你這光花錢造車還不行,最好得弄套房子,好好安置下這些車才是。因爲也隻有集中起來,才能統一調配,方便修繕和使用。否則要是保養不善,毀了你的車可就不值當了。”
這話說得肯定有道理。
其實對這批車存放需要的地方,洪衍武早想到了。
他頭些日子在西安門大街和府右街中間的光明胡同,花了大價錢買下個兩進的小院兒,就準備幹這個用呢。
不過也得說,要是真開了車廠子,像其他的修繕、保養的問題,他卻真沒什麽經驗。
那既然此時聽孫師傅提起,他又覺得老師傅挺對脾氣。
便決定一事不勞二主,索性把造車和維護都交給孫師傅來負責好了。
他就提議,說幹脆孫師傅他們就在他買的小院兒做車。
造完了車呢,他願意再花每個月五十元一人的價錢,長期聘請孫師傅他們幫着管理、維護車輛。
有事兒幹活,沒事兒歇着,隻要不耽擱出車就行。
值班的人也可以換着來,不用人人日日都去。
這當然是天下掉下來的大餡餅啊,孫師傅怎麽也沒想到還有這份運氣。
自己和老兄弟們還能在洪衍武這兒,撈個這麽輕省,報酬不菲的長期差事。
于是連聲稱謝,死活留了洪衍武他們幾個,殺雞買酒的招待了一回。
就這樣,皆大歡喜。
辦車廠的地方,人手、乃至後勤和維護,統統解決了。
而且不得不說,洪衍武的最終決定明智至極,無論是造車還是維護,請就得請真正的行家。
他在諸位老師傅們身上花得這幾個錢,一點不冤枉。
因爲孫師傅這幫老哥兒幾個,不但會造、會修,他們還懂行裏規矩呢。
真等他們在小院兒幹上活兒,他們時不時就會提點洪衍武,講了這一行不少的訣竅。
就比如說,他們看着洪衍武的人上車别扭。
就主動提醒,說這三輪車夫上車和下車都必須把腳從前面擡過去,不管後座上有沒有人。
有人是防止腳碰到客人,沒人時也是爲了養成習慣。
再比如說,他們還主動告知,說有客人年紀比較大,或是比較胖的,下車時一攙扶,受外力就容易受傷。
所以車夫永遠都不要用手去攙着客人下去。
一定要彎曲手臂,用上臂給客人搭把手,讓客人自己扶着手臂下車。
還有,他們又說了,在以前,每位車夫都會必備兩樣東西。
一是毛巾,自己擦汗的。
二是拂塵,拍打後座用的。
另外,車夫即使休息,也不可以直接坐在後座上,隻能坐在左車闆上,也就是客人上車時踩的那個地方。
這既是爲了美觀,顯得有規矩,也是爲了尊重客人。
不說别的,大熱天的情況下,有些客人一看到滿頭大汗的車夫坐在後座上,人家就不願意坐了。
總之,這些具有實際意義的好建議,絕非外行人所能懂得或是注意到的,真讓洪衍武避免了不少很可能會犯的錯誤。
什麽是知識啊,這就是!而且實用!
還千萬别小看這個,嫌這些規矩繁瑣。
像今天很多三輪車師傅都坐在後座上。
有的還躺着,把腳放到前面的座椅上,看着手機。
有的翹着腿。還有的師傅直接坐在前面的管上。
這确實是不講究極了,光看着就讓人别扭啊。
完全可以設想一下,這樣的車,到底有沒有把本來想要坐車的客人“趕走”?
又或是他們報出的價格,會不會因此讓人覺得“黑”得過分?
這大約就叫服務意識的欠缺吧。
其實僅從這些老師傅們的話裏就能發現,“細節決定成敗”這句話,咱們所領悟的程度遠比外國人更早,也更精緻。
隻可惜,從辛亥革命起始,翻天覆地的曆史動蕩,和把傳統文化全盤歸于封建糟粕的極端化價值觀,導緻了前人的經驗和知識斷代。
才會讓我們今天的年輕人不得不重新學習這一切,而且是把外國人奉爲老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