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政策落地的關鍵年份,在這一年的年中,改革開放度過了充滿争議的初期階段。
在“松綁”、“放寬”這樣群潮澎湃的呼籲聲中,在“一切以經濟建設爲中心”的價值導向中。
廠長負責制開始在越來越多的企業中得到貫徹試行。
零售業和服務業的商店和銷售點,國家也開始允許集體或個人承包經營。
于是市場經濟的幽靈安然降臨共和國的大地,承載曆史的方向盤已然完全确定了方向,油門已經踩下,一個物質化的年代注定要迎面而來。
也就從而出現了那破釜沉舟,不惜堵上全部,爲“健力寶”争取到“奧運指定飲料”的李經緯。
出現了将職工收入與工作量挂鈎。被媒體稱作“第一個打破‘鐵飯碗’廠長”的杭州國藥二廠廠長馮根生。
還有當衆在石家莊造紙廠大門口貼出了一張“公開信”,信中說如果讓他來當廠長,年利潤要完成七十一萬元,職工收入也要增加的馬勝利。
事實上,日後很多名揚一時的公司均是誕生在這一年。
海爾的張瑞敏、聯想的柳傳志、萬科的王石等人都是在這一年起步的。
以至于後來,人們将1984年奉爲我國現代公司的元年。
但也必須要承認,由于參與者的增多,政策的放開,新形勢變得複雜了,經濟浪潮變得更加湍急了。
就像河水流到了一個坡度更陡峭,水下有礁石的地域。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适應這種強度,成功躲避開危險,可以繼續随着奔流的浪濤起伏前行的。
像前一段時間,還是改革風潮的領軍人物步鑫生,就是在這個時期“折戟沉沙”的。
敢情自打步鑫生年初獲得上級的肯定之後,全國再次掀起了對他報道的狂潮。
不但他個人徹底奠定了“改革明星”的地位,海鹽武原鎮也成了全國企業改革的朝聖地。
從此,全國各地就不斷有人登門來考察學習。
像浙江“萬向錢潮”的創始人魯冠球,當時就專程帶着人去海鹽參觀。
沒想到等着想見步鑫生的人太多了,步鑫生的廠門口每一天都是停滿了車。
要不是遇到兩個浙江記者幫忙引薦,魯冠球差點失望而歸。
再加上步鑫生這個人也确實很會說。
什麽“能上能下”啊,“打破鐵飯碗”啊,當年很多很流行語都出自他之口。
于是每個人回去之後都會繼續幫步鑫生傳播名聲,這樣就導緻來找他的人越來越多。
實際上整個1984年,除了在廠裏接待采訪參觀,步鑫生就是應各地邀請,到各行各業去做改革報告。
甚至在兩會期間,他還被特别安排在人民大會堂做了大會發言。
可謂風頭一時無兩。
隻是這種政治生活春風得意同時,也産生了一定的副作用。
那就是步鑫生的内心不可避免的飄了,個人膨脹了。
同時他的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忙于改革的研究和對改革的探讨方面。
再沒有什麽精力和時間再放在廠子的管理上。
于是盲目自大的情緒,與漸漸脫離實際的想當然,很快促使他犯了一個重大的錯誤。
那就是他決定找銀行貸款,将襯衫、西裝、領帶、印染成龍配套,幹成全國最大的西裝企業。
目标是遠大的,隻可惜步鑫生發現“西裝熱”的現象時,已經算是後知後覺了。
而他妄圖一口吃個胖子,所規劃的六千平米的西裝大廈,建設工期又過長。
甚至因爲他的名氣,無論是上面還是下面,根本聽不到任何一個質疑的聲音。
這樣真等到車間落成,機器可以開工時,連鄉下的農民都穿着西裝下地幹活了。
可想而知,産品的實際銷量會怎樣。
完全可以說,幾乎從一開始,這個耗資巨大的投資項目就注定要飲恨收場。
也正是這次決策的失敗,一下子把步鑫生從事業的頂峰拉了下來。
幾年後他就被上級免職,成爲了被改革大潮淹沒的一個符号。
就連海鹽襯衫廠也因此背負上了重大的負債,再也沒有緩過氣兒來。
而這件事悲哀的地方恰恰在于,沒有人知道,如果沒有這麽高的榮譽和名聲,步鑫生是否會成爲一個更了不起的人物,他能否真的把海鹽襯衫廠帶到世界的範疇。
同時,這件事還讓大家突然醒悟過來。
明白了企業家是個很特殊的偶像,也是個很功利的一個職業,因爲他們隻以成敗論英雄。
企業好的時候你是偶像,但你企業一旦不好,你所有偶像的意義全部會被颠覆掉。
說起來巧合的是,步鑫生所犯下的錯誤,幾乎全都是洪衍武曾經鄭重提醒過楊廠長,要極力避免的問題。
從這個角度來說,楊廠長雖然個人能力有些不足,算不上什麽具有魄力的開拓型領導。
甚至還有點官老爺好面子,愛講大道理的毛病。
但反過來也正是這些缺陷,才使得他在工作裏加倍的小心翼翼,謹慎的對待每個重要的決定,唯恐走錯一步給公家造成損失。
所以他才能從善如流地聽從洪衍武的建議,從而避免了步鑫生所遭遇的這些“暗礁”。
這還真的不能不說,是他個人的一種幸運,也是“北極熊”全體職工的一種幸運。
當然,在這個英雄輩出的年代,其實大多數能冒頭的人,都不是慫人。
即使是所謂的“幸運”,也必然需要個人擁有一定的素質和操守,才能得到、守住。
就比如楊廠長也具有一片公心的優點。
他不但嚴于律己,很能正确對待手裏的權力。
而且還是個務實的人,能夠酌情變通,并不是完全死心眼的人。
這也不是一般領導幹部所能及的。
有意思的是,如果說到和楊廠長處境比較相似的人,具備同樣福份的人,其實還有一個。
那就是洪衍武的表哥,身在龍口村的兆慶。
他們村辦工藝品廠之所以能創辦,當然也是靠了洪衍武給予幫助和指點。
而他身上的優點,卻顯然比楊廠長要多出不少。
或許真是和洪家沾親,首先兆慶和洪衍武在基因方面就有諸多相似的地方,他也同樣生了個精明透頂的腦瓜。
要不他怎麽能做第一個進京賣雞蛋的人呢?也是第一個靠鹌鹑發财的?
其次是兆慶有個好父親。
允泰經曆過人世滄桑,肚裏又全是好東西。
他隻有這麽一個兒子,自然從下就在兆慶身上下功夫。
知識還是其次的,關鍵是爲人處世的哲學,還有對政治的理解。
這就讓兆慶的心胸眼界,對人性和世界認知都非同凡響。
而且最關鍵的是,兆慶不虧是曾經考上大學的人,他自己特别好學。
除了看過的書多,他特别願意跟長者讨教,和比自己強的人切磋。
别的不說,每次進京他就最願意跟洪家上上下下聊天。
特别是洪祿承和洪衍武,跟他們一聊起來就忘了時間,忘了吃飯。
哪怕是在龍口村,當上這個廠長以後,他也經常打電話跟洪衍武讨論問題。
而且他還有一個很好的日常習慣。
就是每天早晨六點三十分準時收聽廣播新聞,晚七點定期收看《新聞聯播》。
此外他給圖書室訂閱的報紙,也是他飯後必不可少的閱讀消遣。
正是通過這些種種信息來源,他始終保持着對外界變化的敏銳。
這就徹底打破了他身居山村的局限,甚至擁有了自己對商業經營的領悟。
因此實際上,哪怕廠子上了正規之後,洪衍武幾乎沒爲村辦廠再上過心。
兆慶憑自己,也一樣把廠子管理的井井有條,紅紅火火。
他最難能可貴的地方就是既懂經濟,又懂政治。
這不,這兩年在廠子裏他嚴抓質量,同時培訓人手,還買了汽車。
這就讓供給京城的貨源越來越多,越來越好,越來越方便。
收入當然也是同步增長。
要說到具體的實惠,龍口村不但早成了“三轉一響”徹底齊備的村莊。
而且還成了房山第一個家家戶戶都有電視的村莊。
盡管大部分是黑白的,沒法跟“華西村”全體都是“彩電”比。
但在京郊也是首屈一指,很了不得了。
連帶着本村的年輕人們說親都容易了。
現在誰家不是可着自己心意的挑對象?
這些能說不是兆慶的功勞?
官面兒上也一樣。
兆慶子從開始帶領村民緻富的那一天起,他就高舉“集體主義”的旗幟,目标便是共同富裕。
而且通過分配制度的巧妙設計,保證村裏既沒有貧困戶,也沒有億萬富翁。
既不拉仇恨,也不擴大貧富懸殊,簡直沒有比這個更符合當下社會和人民群衆的需要了。
直至今日,他打着“搞兩條腿走路”的幌子,靠雇來的人增加農業和手工業力量。
龍口村不但有了十裏八鄉最有名、最賺錢的鄉鎮企業,也完全實現了糧食産量自給自足。
而且還捎帶手幫助周邊村子不少人脫了貧。
這怎麽能不讓縣裏的林書記時常把龍口村挂在嘴邊,引以爲豪的捧爲掌上明珠呢?
所以哪怕需要面對和步鑫生比較類似的處境,可就憑兆慶的個人素質和這份聰明勁兒,也足以應對的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