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廠長辦公室回去之後,水清和洪衍武之間也發生了一次這樣的對話。
隻不過負責開導的人成了水清,發牢騷的換成了洪衍武罷了。
“嘿,這老楊,也忒不夠意思了,我好心好意幫他出主意。嘿,他居然想把我當他手裏的小菜兒捏。”
剛一進水清的辦公室裏,洪衍武就忍不住氣哼哼的抱怨上了。
水清趕緊關門,生怕别人聽見。
回身又拿茶杯倒了熱水給洪衍武端了過來。
但同時也反問一句。
“那你也不能認爲,你就可以把楊廠長當小白菜兒捏啊?”
洪衍武剛喝了口茶,被嗆着了,就跟不認識似的看着自己媳婦兒。
他實在沒想到,水清也會說出這樣絕妙的話來。
水清看見他這副樣子,卻“噗嗤”一下笑了。
“甭這麽看我,跟你一起久了,誰的口才都能見長。”
跟着這才正色勸道。
“小武,不是我說你,這事兒要我看,像是你不對。幹嘛這麽抵觸啊?提拔你是領導器重,這是絕對的破格呢。你沒看多少人都眼紅呢?今天這事要是傳出去……”
洪衍武這下不愛聽了。
“嘿,瞧你說的,我這是不識擡舉是不是?我這人天生就不是當官兒的料。别人不了解,你還不了解?當官兒他就得虛僞啊,對人是兩張嘴臉。哪怕是芝麻小官兒也一樣。哦,天天裝洋蒜啊,我累不累啊我?”
沒想到水清卻追問。
“你這是說我呢?難道我作假了?我虛僞了?我用兩張面孔對人了?”
洪衍武就又卡殼了。等反應過來,趕緊賠笑。
“口誤,口誤。哎喲,清兒……我……我不是那意思,你當然不一樣啦……”
“對,還就是因爲你不會來這套,我才不能不幫你呢。說真的,你自己說,你這個經理當得舒心嗎?當初你上去純屬趕鴨子上架,那是被人給擠兌的如果做不出成績,别人不但說閑話,還得落井下石。
“可你要幹出成績了吧,一樣招人眼紅啊。那幫屍位素餐的主兒,自然嫌你把他們比下去了,把你視爲眼中釘。我要不給你出主意行嗎?”
也虧洪衍武有急智,靈機一動竟找想到個特别合适的借口。
這巧言令色的話一下就把水清給逗笑了。
但她也是聰慧人,同樣懂得順勢往下說。
“是是是,我打心裏服氣你,可這不正是說明你有這個能力,有這個本事嗎?所謂物盡其用,人盡其才。人家楊廠長可是說了,讓你去行政科,瑣事不用你管,主要是爲了方便你負責服務公司和方便面的事兒。我看他是慧眼識珠,真的不想埋沒你這個人才……”
但洪衍武腦袋卻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語氣十分堅決地說。
“拉倒吧,你就别替那姓楊的說好話了。他願意當這個伯樂,我還不願意當這匹千裏馬呢。舒舒服服過我自己的日子挺好。幹嘛找這罪受?”
“不是我不講究,事實上,我已經夠對得起他的了。要不是看他人品還行,要不是他當初把咱們幾個弄進了廠。我才不讓你費心弄這個服務公司,替他鋪路呢。我更不會對廠子日後的發展給他布棋,讓他得這個彩兒。”
“你看,如今爲了度過難關,咱連分成都貢獻出去了。這還對不起他?方便面生産線他也辦下來了,光這一個主意,就能保證廠子穩穩的更上一層樓,紅火個五六年的。所以說,他的情兒,已經還完了,我犯不着把自己再搭進去了。”
“你還千萬别信他的,他鬼着呢。這叫占便宜沒夠,想要我永遠馱着他走啊,沒門兒。說的好聽,不用我管瑣事。可行政科那是什麽部門?吃喝拉撒,行動坐卧,哪兒哪兒都得管!”
“李科長人又不錯。我真去了,能看着他一人着急,自己忙裏偷閑?在其位就得謀其政。要幹上了這個,願意不願意的,我也得爲這些雞毛蒜皮的破事操心!”
“何況我還得跟張師傅學廚呢,我學藝的時間耽擱了,這損失又怎麽彌補啊?别忘了,我真正的目的是拿服務公司練手,振興我們洪家的老号。就連我幫你的忙那也是暫時的,我怎麽可能長期在沙家浜紮下去?”
“真領了這份兒差事,到時候我怎麽撤退啊?我一走又成了辜負廠子培養了,我又對不起他楊廠長的信任提拔了。我怎麽那麽虧得慌呢。所以說,我甯可他把我給降低幾級工資,我也不幹這個副科長。”
“對了,真要說起來,這老楊還挺剛愎自用的。一聲招呼沒跟我打,最值錢的主意就讓他給扔了,撿了一個下下策用。沒勁,沒勁,這不是扔西瓜撿芝麻嗎?以後有他哭的難題。你說我真輔佐他,那也是個糊塗皇上……”
水清一聲不吭,安安靜靜地等着洪衍武這一肚子牢騷全發作了出來。
直到他說夠了,痛快了,沒什麽再說的了,還不吭氣。
這讓洪衍武有點不好意思了,小聲問,“清兒,你……你怎麽不說話了?”
“話都讓你說了,我還有什麽可說的啊?”
水清故意白了他一眼,可嘴角卻閃過一絲不易被察覺的笑紋,然後很笃定的下了斷語。
“嗨,你呀,也就是嘴上說說罷了。我知道你,最後肯定不好意思撒手不管的,你就是不肯當這個副科長,活兒你也少幹不了……”
“啊……啊?”
洪衍武一下愣了。
“媳婦,這話哪兒跟哪兒啊?你這是罵人不吐核啊,我怎麽就這麽賤啊?”
哪知水清卻說,“瞎說,我話裏可沒刺兒,我這是太了解你了。”
“論能力,你一點不平庸。你才是咱們廠的明星,真正的風雲人物。讓幹部們發愁的利潤、産值、工人不遵守紀律這些問題,在你都不是難事。你領導能力、組織能力,精通業務,不但讓我心悅誠服。就是在基層裏,崇拜你的人也挺多。”
“壞小子們怕你、服你,正派的人器重你。你又講理又不講理,好起來比誰都好,壞起來比誰都壞。不畏上,不欺下,加慷慨大方,讓你有了好人緣,也是很得人心的。别人叫你‘洪思佳’,還真沒叫錯。這是你值得驕傲的,也是讓人羨慕的地方。”
“但你不該一直抱有偏見去仇視權力,專好與廠裏的頭頭們鬥氣兒,誰官兒越大你越不服誰。你也不該冷眼旁觀,專愛看幹部們遇到難題束手無策,急得一腦門子汗,自己偷着樂。因爲實際上,你是不會從中得到滿足,獲得安慰的。反過來,你這樣刻意遠離主流,把自己肚子裏的本事都藏起來。倒是會感到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孤獨和失落的。”
“還有,你這人啊,嘴硬心軟。表面上挺自私的,其實心裏挺仗義,特别重感情,道德倫理有自己的一杆秤。真要廠子出了問題,被某些幹部給禍害壞了。你能不着急?真要是工人們都沒了獎金,你熟悉的朋友、同事都變得愁眉苦臉,你還能這樣開心?我不信……”
水清的話很誠懇,可這反而讓洪衍武如坐針氈。
因爲這叫捧殺啊!
“别别别,清兒,你别把我看得這麽高,你會失望的。我說……咱能不能别胳膊肘往外拐?你這麽賣力當說客,你幫哪頭的啊?”
哪知水清卻沒有看他,反而歎了口氣,然後用故意刺激他的口吻說。
“如果真失望,那也叫沒辦法。我不勉強你,我知道你外頭的事兒多,也挺辛苦。真要顧不上廠子裏的事兒我也能理解。”
“不過,咱們不欠楊廠長了,可我還欠魏大姐呢。你不知道,方便面廠和你的事兒,都是魏大姐托了熟人才辦下來的。她對我那麽提攜照顧,我不能眼瞅着她因爲一片公心丢面子、坐蠟。”
“所以說,你要真不當這個副科長,那就隻能我去申請擔這個擔子了。我能力是不夠,可總得盡份心力,那服務公司興許就得拜托給你了。這也是一樣的。”
“至于有家裏那頭呢,實在有點對不起,你成幹部的事兒我已經跟家裏打電話說了。咱們兩家兩個媽,正合計今天晚上大家湊在一起聚餐呢,要一起給你慶賀慶賀。這麽一來,咱們掃大家的興也是難免。”
“還有張師傅,我今天從小食堂過去的時候。正好聽見他在屋裏跟龐師傅打聽,副科長比五級炊事員工資高多少。你的工資不是算學費嘛,估計這會兒,老爺子已經認爲下月又會多三十塊進兜了。你要讓他失望,就他那脾氣……”
而随着這一條條被水清娓娓道來,洪衍武的臉上直抽抽。
很快,就也再無法保持鎮定了。
甚至沒堅持多久就投降了。
“行了行了,别說了!我幹,我幹還不行嗎?清兒,沒看出來啊!你也太可怕了,簡直是鑽進我心裏去了!完全摸準我的脈了。我怎麽覺着我倒成了你手裏的小菜了呢?以後咱倆之間……哎!還有我說話的份兒嗎?”
水清卻一下樂壞了。
從桌上的煙盒裏拿出一根煙,就開心地塞在洪衍武嘴裏。
跟着拿起火柴。
“來,給你點上,我的大科長……”
一邊點則一邊說,“别說的那麽委屈,哪兒能不讓你說話啊……”
跟着吹熄了火柴。“不過,聽不聽可在我。”
“吭哧”,洪衍武又嗆了一口煙,咳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