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劉文正演唱的《遲到》。
如果用這首歌的歌名,來形容服務公司那些無所事事的青工們,對于參與實質工作的渴望,那恐怕是一種最貼切、最生動的影射了。
因爲盡管幾個月以來,剩下的二十幾個青工成天什麽都不用幹,安心拿着工資,享盡了“清福”。
但他們與那些曾經同一處境,如今卻眼瞅着變得越來越闊綽,越來越忙碌的同伴們一比。
這樣的“悠閑生活”,就會立刻顯得暗淡無光和索然無味了。
反倒是月月不變的微薄收入,讓他們再難感受到社會主義的優越性,越來越變得自卑。
日日重樣的無所事事,也讓他們打心裏生厭,身上開始充斥着一種莫名其妙的煩躁。
所以早從春節之前,這些曾兩度放棄了工作機會的青工們,便已經對成天打牌、看報紙沒有任何興趣了。
他們幾乎全處于一種坐了冷闆凳的沮喪,和成全了别人的懊悔之中。
人其實就是這樣,在得到溫飽的基礎上,幸福的來源已經無關乎擁有多少了,最重要的反倒是他人比較。
而越是曾與自己處境相似的同伴,越難以接受對方比自己過得好。
于是正如洪衍武所料的那樣,這些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閑人”都開始站不住,也坐不住了,私下裏就有了“小動作”。
有人來求他,也有人主動去找過水清。
全部隻爲了一件事,誰也不願意再白白吃閑飯了。
都希望盡快結束這種空虛無聊、原地踏步的日子。
隻是可惜的是,這兩口子早已商量好了,不到時候誰也不能開這個口。
禮物一概不收,他們各自都隻用“想想辦法”、“耐心等等”、“節後再說”這樣的話來敷衍。
讓每一個“休閑組”成員,無不失望而歸。
這樣一來,等到過完春節,當水清和洪衍武終于表示要給這最後一批青工做出工作安排的時候。
這幫已經被吊足了胃口,幾乎耗得絕望的小子們,此時再看他們兩口子,完全就像看大發善心的如來佛祖和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了。
也正因爲有了前車之鑒,“休閑組”每個人對這姗姗來遲地工作機會無比珍惜,哪兒還敢有半點挑挑揀揀啊?
感激涕零下,條件再苛刻都一口答應,沒有人願意再錯過去了。
而這完美收官的一幕,就真實的發生在2月16日,正月十五元宵節這一天。
這天下午,服務公司的全體職工誰都沒有工作,全體聚在培訓室裏,搞了最後一次茶話會。
這自然是洪衍武的主意。
他認爲這麽辦,好處有三。
一,青工們的清閑日子當初是以茶話會開始,如今也以茶話會結束,這叫有始有終。
何況時隔這麽久,有了差事的人和閑着的人,彼此已經有了較大的差距。
如今讓一部分精窮的倒黴蛋兒坐看另一部分人肥的流油、喜笑顔開。
這不就是最好的言傳身教,現身說法嘛。
那領了差,以後該怎麽辦?還想不明白嗎?
二,辦這個茶話會,還能順帶解決節後那些青工們送來的禮品問題。
要說那些高檔食品,确實是好東西,每樣都不便宜,可同時也是大麻煩。
不收吧,傷人感情,會辜負了青工們的一份心意。
收下吧,既吃不了,也有貪污受賄之嫌,容易落人口實。
那好,不如索性登記在案,把所有東西拿出來辦這個茶話會,大家一起分享。
這樣既顯出做領導的氣度,也不糟踐東西,更免了是非。
三,這恰逢元宵佳節啊,本就應該放假,好好慶賀。
可惜這時候國家沒給傳統節日假期,元宵節隻存于老百姓的心裏,本質上毫無節假日的特殊性。
而青工們一旦加入了“糖葫蘆組”也很辛苦。
平時不但自覺加班加點,休息日也都爲了創效益,被調到非周末了。
既如此,那倒不如體諒一下職工們的需求,借這個機會早點放大家回家去過節。
另外由公司再出幾百塊錢買些“錦芳元宵”,給職工們送點假日溫暖。
順帶再送給廠領導和各個部門的大小頭目一份,也算是賣個好,拍拍馬屁。
這不就是一舉三得嘛,那何樂而不爲呢?
還真别說,這主意确實不錯。
水清當時一聽,就痛快的撥了款,高興得連拍洪衍武的肩膀,對他大大表揚了一番。
隻不過詞兒有點不受聽。
一句“皮笊籬——滴水不漏”的俏皮話,和一句“狗頭軍師”的評價,就把他給劃歸到“陰暗系”裏了。
這弄得洪衍武不免有點悻悻然。
心下暗自感歎,還是得保持距離才能産生美啊。
兩口子近是夠近了,可一旦看得太清楚了,也就不浪漫了……
反正無論怎麽說吧,等到元宵佳節這天到來,茶話會現場整得真挺像那麽回事。
屋裏不僅張燈結彩,紮花帶朵兒的。
拼在一起的二十張課桌上,也擺滿了一水兒的高級點心高級糖。
還有已經分裝好,包着大紅紙的四十多盒什錦元宵,在旁摞成了小山。
這種花團錦簇的情形下,大家圍過來一坐,節日氣氛就一個字兒——足!
不過也确實有意思,果不其然,兩撥青工坐在椅子上,處處顯出了大不相同和泾渭分明。
“糖葫蘆組”是特别活躍輕松。
這個喜笑顔開的張羅,“那開口榛子和松子是我送的。全是今年新鮮貨,大夥兒都要嘗嘗。”
那個也滿面帶笑的說,“這‘金币巧克力’和‘大白兔奶糖’,是我特意托人從滬海淘換來的。大夥兒都别客氣,上手招呼着。”
而且就連他們彼此相讓的煙都升級了。
人人掏出來的,不是“大重九”就是“大前門”,還有“鳳凰”、“牡丹”。
反過來,“休閑組”就比較壓抑和拘束了。
他們是既對那些好吃好喝稀罕得抓耳撓腮,巴不得伸手過去好好嘗嘗。
同時抽着自己兜裏的“北海”,又有點坐立不安的自卑,怕伸手跌面兒,實在不知該怎麽自處好。
當然,心裏肯定也是啧啧稱奇。
因爲越是了解當初這些夥伴,他們就越是不敢相信這些曾經的同伴身上的變化。
怎麽這麽多人轉眼間就都不一樣了?
無一例外,全成富得流油,财大氣粗的财主了?
而最令人沒有想到的震撼,竟然來自于朱震凡。
因爲盡管不抽煙,可朱震凡知道要開茶話會,卻專門爲大夥兒買了一條“良友”來請客。
這可是一塊九一盒的高檔外貿煙啊,一條煙就是十九塊,那是外彙券!
這讓那些因爲朱震凡家境貧窮嘲笑過他的青工們情何以堪啊?
尤其是段剛,想起兩個月前,他爲了一盒“北海”侮辱朱震凡的話。
臉都紅成煮熟的螃蟹了,哪兒還好意思伸手啊?
倒是朱震凡很夠意思,給兩撥人散煙時,衆目睽睽下,主動扔給段剛一盒。
想想可知,這小子伸手接過來時候,心裏是什麽滋味?
虧他當初還嘲笑别人的落魄相,卻沒發現自己才是真正的可憐人。
唉,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啊。
裏外都不如人家,丢人現眼吧您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