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京城在甲子年春節後的第一個工作日。
除了心裏還存有把春節和周末連在一起休了四天的滿足感以外。
以及對春節聯歡晚會的精彩節目還有點念念不舍的回味以外。
恐怕京城的多數老百姓,沒有人會認爲這一天有什麽特殊的。
因爲就像人們已經習慣了的許多早晨一樣,這一天照舊是從太陽升起,仍然是以持續不斷的擁擠開始的。
在公交車站,在地鐵站台,在百貨商店,到處能看到人流攢動,以至于連買早點也是人滿爲患。
長安街上的自行車更是成了一道連綿不絕的長龍,清脆的自行車鈴聲響徹天際,甚至超過了電報大樓的“東方紅”報時聲。
而對此習以爲常的人們偏偏不明白,其實年代變化已經蘊含在這種看似正常的景象之中了。
因爲排隊和排隊也有很大的不同。
在知青返城之前,京城人排隊,基本都是由物資緊缺引起的。
但從知青返城開始起,京城人排隊的原因,就漸漸轉換成爲城市承受力不足的問題。
而與此相似,其實許多變化都是時時刻刻在發生的。
隻是因爲變化得速度有點緩慢,又不夠吸引眼球,屬于潤物細無聲的那種,才會被人們所忽略掉。
就比如說,有些家庭還在使用煤爐,而有些家庭已經用上了煤氣罐。
可還在用煤爐的人裏,真沒幾個人會意識到,煤氣罐換煤爐才是社會發展的主流趨勢,即将迎來飛速增長。
他們也想不到,正因爲想換煤氣罐的人越來越多,這事兒越往後拖,才會越難辦。
甚至就在他們爲用煤氣罐費錢還是燒煤費錢精打細算,爲送禮求人辦這個事值不值當而猶豫不決的時候。
殊不知,從私人手裏買轉讓氣罐和氣本兒的價碼,已經悄然漲到五十塊錢了。
同樣沒人會注意到,這一年糧店裏的大米白面已經成了可以敞開供應的商品。
細糧基本上占據了老百姓日常食用量的九成以上,粗糧食用份額已經變得很少。
當然更不會有人想到,在我國近年糧産量持續上漲的同時。
這樣的大好事,竟然也給農民的生計制造出了新的挑戰和困難,那就是“賣糧難”。
而在京城的各個公園裏,練氣功成爲了與晨跑、溜早兒、太極拳并列的熱門健身項目。
由于“春晚”中公然出現了一家三口的“氣功表演”。
所以壓根就沒人覺得這玩意的出現有多麽突兀,去懷疑一下這種“健身方式”的合理性和科學性。
更不會去警惕,随後突然一下冒出來的“民間大師”。
同樣的,就在大家抱怨公共汽車太少,出行越來越難的時候。
根本沒人會注意到,國産的黃河牌大客車開始逐步代替老式的斯柯達客車,公共汽車悄然開始了國産化的升級換代進程。
甚至就連城市也打破七八十年基本沒變化的規律,開始了大規模的城市改造工程。
已經明确的目标不但是要蓋樓,而且是要擴充道路。
不過老百姓騎車或步行經過施工路段時,通常隻會生出不滿情緒。
因爲他們隻看見了施工給自己造成了不便,卻看不到施工的必要性和背後的重大意義。
還有公安的白色制服,也在逐步的退出曆史舞台。
各個公安機關開始分批分次地換裝成了單排扣,袖口帽檐有黃箍兒的“八三式”深綠制服。
老百姓沒覺着有什麽不适應,反正過去的警服也幾次更疊,說不準就會再換回來。
他們的眼睛倒是都盯在了自己和周圍人的身上。
因爲在國家領導人的屢次提倡,以及示範效應下,西裝開始受到人們的青睐,并大有取代中山裝的趨勢。
像洪衍武結婚時的打扮,别看僅過了半年,卻再不會被人們在背後笑稱爲“假洋鬼子”。
因爲現今結婚,幾乎人人都這麽穿。
另外,改革開放後的第一批大學生也已經開始在社會上嶄露頭角。
像文藝界裏,我們的“第五代導演”幾乎都在這一年完成了他們的電影處女作。
隻是可惜的是,他們那些别具用意的的長鏡頭,濃郁的色彩,以及深奧的電影主題。
固然能爲自己掙來榮譽的光環,讓自己的電影走出國門,被國際電影屆所認可。
但也正是因爲如此,這些電影簡直毫無商業價值可言,票房吸引力還不如建國初期拍攝的黑白電影。
于是從這一年起,電影觀衆開始減少,電影市場由此開始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大滑坡。
總之,這一切變化就像潺潺流水一樣自然,一樣的理所應當。
或許是因爲人們的眼界和見識經過了幾年的洗禮,已經逐步開闊。
人們不會再爲一點點的新鮮事物就興奮莫名,大呼小叫。
又或許是因爲去年那些“驚天動地”的大事太過震撼。
與之相比,這些真正與百姓相關的變化,反倒看上去都像是一些不疼不癢、無足輕重的“小事”。
更何況這些變化裏既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并不是所有的變化都隻産生正面效應的。
于是人們置若罔聞,視若無睹,任憑自便的态度,也就成了一種對待生活的常态。
大多數人如今有限的欣喜隻能放在一些有趣的事上。
就像對陳培斯小品的熱議,他們的鄰居在廁所裏碰見他,一邊蹲坑還一邊誇他呢。
“培斯……你那小品絕了啊,那叫一逗……”
就像就像流行歌曲從《酒幹倘賣無》、《萬裏長城永不倒》換成了張明敏的《我的祖國心》和奚秀蘭的《阿裏山的姑娘》。
就像去故宮旅遊的人們,必定會有更多的人,被錄音機裏放出的楊衛帆的歌聲所吸引。
不惜肉疼,也要去嘗一嘗給了他創作靈感的冰糖葫蘆。
就像京城也出現了由紡織局組建的服裝模特表演隊,每一次組織展銷會,舉行公開表演都引得現場異常火爆,服裝脫銷……
不過必須得說,真正更大的變革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醞釀着。
因爲自打“偉人”的表态讓改革開放安然度過争議期,把經濟改革從“姓資還是姓社”的問題中解放出來之後,1984年已經無可避免的成爲了一個充滿暗示和懸念的年份。
正是由于打開了最後的閘門,民間的力量便注定會如泉湧一樣開始四處漫流。
哪怕老百姓完全是沒有全局觀,毫無意識的,但勤勞的本能和對美好的向往,就像“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的自然規律一樣,自然會把金錢引向投資窪地。
也會把一些敢闖敢幹,不甘寂寞的人帶到他們該走的路上。
像洪家老爺子就有點坐卧不甯了,自打聽說“稻香村”再次開張的消息之後。
他就總往人家那兒跑。
沒幾天,“稻香村”賣的幾十樣糕點就成盒成盒都被他買了回來。
這下好,别說洪家自己了,就連水家和東院三家鄰居都一樣。
各家各戶的早點全好操持了,統統因爲洪祿承的饋贈變成了稀粥就點心。
弄得老幾位爲這事都有點犯糊塗。
心裏琢磨,怎麽還有節後送禮的,這到底是從哪兒掄起,什麽講兒啊?
不過對于洪家人來說,這誰還看不出老爺子的心思啊?
洪衍武就首先财大氣粗的做了表示。
“爸,既然動心了您就别再拘着了。要不咱先把‘衍美齋’開起來?本兒我給您出行不行?”
卻沒想到洪祿承竟然搖頭。
“不,還沒到時候?”
這下洪衍武可愕然了。
“沒……沒到時候?爸,不是您自己說的嗎?等鬧上兩回,這政策也就不會再變了。您看,年傻子身上這不就兩回了嗎?這次可是上頭欽點無罪,‘七上八下’都給否了,我是真覺得咱可以正經幹點事了。難道您還擔心什麽呀?”
哪知道洪祿承說的還挺在理。
“嗨,不是政策的事兒。第一是人手。張師傅的手藝沒得挑,可指着你和泉子倆人做,能趕趟嗎?”
“私營買賣現在不好雇人啊,‘大碗茶’還是集體制呢,誰愛給私人幹啊?特别是要求技術的工作。報上的‘悅賓飯館’那是靠他們自家人啊,所以這首先是一難。”
“其二呢,‘稻香村’我也去看了,前店後廠沒錯,也是老辦法的經營方式。可這東西還是差得遠呢。原料不行,手藝也不過關。”
“别的不說,就說這薩其瑪,你看他們用糖,還有葡萄幹和金糕丁。就這樣糊弄,他們的東西也比副食店的貴。因爲成本還是比工廠的高。”
“可你要知道啊,糖是最差的甜味劑。而‘薩其瑪’翻譯過來叫‘狗(***蘸蜂蜜’,必須用東北林子裏的‘枸杞子幹’才行。”
“真要按咱們老鋪的滿蒙做法,‘薩其瑪’還得用内蒙弄來的酸奶油和酥油,那實打實做出來,這得多少錢?老百姓吃不起啊。他們對‘稻香村’的價還怨言頗多呢。”
“所以這會兒要開張,無非是兩種結果。一是買賣冷清,除了真懂行的,大多數都得認爲咱們黑心。”
“可真要是勉強做出來的東西,那也就頂個名兒而已,狗屁不是,還污了咱家的字号,反倒是昧良心。”
“不行不行,我還是再想想吧……”
洪衍武聽了這才恍然大悟。
一琢磨,确實,父親所慮甚是。
因爲這年頭房租并不高,“衍美齋”的房租給大嫂單位才三百塊。
賣這個,當然還是原料是大頭兒啊。
他們洪家人做買賣要是幹賠了,那不成天大的笑話了嗎?
得,好事多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