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也一樣,雖然話說得糙了點,可句句真誠,行動更落實到了實處。
因爲這天的獎金,他不但給大家如數發放,而且還發的是外彙券。
誰也不傻,都知道這玩意比人民币值錢。
光話說得好聽有什麽用?
這才是真心爲職工考慮啊。
于是錢拿到手裏,六個青工無人不興奮得看了又看。
新奇和滿足中既多了一份意外驚喜,也對水清和洪衍武更多了一份信任。
說真的,在這個大家生活都很拮據的年代裏,什麽激勵舉措,也沒有錢實在。
有生以來第一次拿到如此高工資的青工們,都把今天當成了幸運日。
不用問,下班之後,他們肯定都迫不及待拿着剛剛到手的獎金和一飯盒分得的廢果往家趕。
巴不得早點讓家人分享他們的幸福與快樂。
有意思的是,這還不是全部的内容。
在大食堂裏,張紳特意找熟人借了個飯盒來打個葷菜,想給家裏人帶回去打打牙祭。
不成想,出門時竟無意中和張淑萍撞了個正臉。
姑娘挺大方,主動沖他一笑。
他這才呵呵笑着回應。
跟着倆人都心有默契的點了點頭。
什麽都不用明說,快樂溢于言表。
幾乎同一時刻,與廠子隔了一條街的副食店裏,類似的情況也正在發生。
李曉東買了一瓶六十五度的“紅二”,他也沒想到出門開車鎖時,正好碰上了黃永。
黃永一眼看見了他買的東西,就開玩笑似的主動招呼。
“霍,哥們兒,掙一塊,花一塊五啊?”
李曉東則滿不在乎,大言不慚。
“切,這算什麽!明兒要不了半天,我就能掙回來!”
跟着又問,“哎,你來買什麽啊?”
黃永則不好意思的摸摸後腦勺。
“嗨,本來像買段兒粉腸。不過……你說的倒是有道理。得,反正明兒還能掙。那哥們我也奢一會,豁出去了。給我們老爺子,切上半斤豬頭肉。”
跟着,倆人自然是一陣心照不宣的爽朗大笑。
不過要說對今天這奇妙滋味體會最深的還得說朱震凡。
因爲幾個人裏屬他們家最窮。
就像許多老式人一樣,朱震凡的父親也信奉多子多福。
特别作爲從舊社會一路窮過來的人,在建國之後,擁有了穩定的工作之後。
發現自己不但能填飽肚子了,而且還讨得起媳婦了。
于是自然而然的成了家,開始安心生孩子。
這一氣兒就生了三男一女。
隻可惜啊,古訓的真實性是有問題的。
固然是早生兒子早得濟,可另一方面,多個孩子也是多張嘴。
尤其是碰上幾乎每年不帶拉空的添丁進口。
而且生完四個孩子之後,老婆又成了個什麽都幹不了的藥罐子。
這些,便已經足以讓人美好的幻想被現實的殘酷所破滅。
就這樣,老朱家一家子爲此掉進了難以擺脫的貧苦之中。
朱震凡的父母沒嘗到“得濟”的滋潤。
卻漸漸發現,産業工人的原本不菲的工資變成了杯水車薪。
他們自己給自己套上的這副活夾闆,似乎永無解套之日。
于是隻好去求街道紙盒廠,拉回一車車的紙殼闆。
沒白天沒黑夜,靠糊紙盒來貼補清貧的生活。
窮啊,真窮!
朱震凡一家子窮到什麽份兒上呢?
他們家有兩張木闆床,朱震凡得帶着倆也快成了大小夥子的弟弟睡在一張大床上。
而另一張床,是他的父親睡最外面,媽媽中間,高中的妹妹睡最裏面。
他們一家人的住房面積僅十四點五平米,平均每人不夠三平米的。
幸好朱震凡的父親是“北極熊”的,全家老小才靠廠裏發的工作服和勞保手套,有了衣服來源。
但即使如此,也是有大到小的輪流穿,到了最小的妹妹這兒,衣服已經沒樣了。
不是縫滿補丁,就是長袖衣裳硬給改成坎肩了。
另外,别看廠子食堂夥食那麽好。
可朱震凡的父親在單位裏,卻從不敢買葷菜。
逢年過節發的東西,也根本到不了家裏。
那得轉賣他人換成錢,來貼補家用。
所以他們家裏唯一能吃上葷腥的日子,除了大年三十和初一。
就隻能靠廠裏會餐,朱震凡父親帶回來的那點“折籮”來解饞了。
即使如今,他們的經濟狀況也沒什麽好轉。
哪怕是托水清的福,朱震凡的父親成功辦了退休,讓朱震凡頂替了工作,也是一樣。
因爲别看家裏倆人掙錢了。
可退休費按規定,就隻能領百分之七十的工資。
就朱震凡那死工資,也就剛夠彌補他父親收入減少的虧空。
偏偏如今爲了避免家屬蹭公費醫療,醫院還把企業職工就醫取消了記賬單,開始實行個人先墊付醫藥費的規定
于是從此朱震凡母親吃的藥錢變得不能及時報銷。也就讓他們的日子更加窘迫了。
不說别的,就憑在如今别人家,大米白面都已經把窩頭擠兌到沒影的年頭。
他們家的早飯和午飯仍舊是窩頭,隻有晚上才能吃到米飯或白面饅頭。
就可想而知他們的日子,過得怎麽樣了。
說不好聽的,老朱家的窮,那在全廠都是有名的。
打朱震凡懂事起,他就一直活在“地獄”裏。
金錢帶給他的創痛,帶給他的傷疤,幾乎是覆蓋了他的前半生的,成了他時時刻刻要面對的痛苦。
就像今天中午,他還被人在臉上“劃了一刀”呢。
敢情因爲跟着洪衍武去幹活了,他沒能拿到免費的香煙,于是中午回培訓室想拿自己那份。
沒想到慘遭羞辱。
段剛特别看不得他這沒起子的樣兒,不但不許他拿,而且還當衆罵了他。
“瞧你那操行,還真是吃着碗裏的,想着鍋裏的,什麽便宜都想占啊!你看看誰跟你似的這麽沒出息。”
就是這句污蔑性的話,比打朱震凡一頓都讓他難受。
他自問窮不是他的錯,特别不明白,爲什麽别人會因爲窮,就肆意傷害他的人格。
所以也就可以知道,當他今天拿到那一塊錢外彙券獎金和一飯盒廢果又是什麽心情了?
同時,他也不像别人那樣身上有餘錢,可以買東西帶回家慶祝。
他隻能把這一塊錢外彙券原封不動的拿回去,讓家裏人開開眼,高興高興。
說實話,就連那些出自他手的廢果兒他都沒能讓家人嘗一嘗滋味。
因爲他進家門之前,親自送到了鄰居家,換了多半盤子的肉末燒豆腐回來。
盡管很可惜,還有點虧本,可他不能不如此。
不爲别的,關鍵是廢果豈是他們家人消受的了的?
就他們家那麽素的肚子,丁點油水沒有,吃了這個都得燒心,吐酸水。
葷腥才是他們所真正需要的。
不出所料,回到家來,弟弟妹妹們沒等他坐下,就聞見他身上的肉味了。
當飯盒打開,他把燒豆腐露出來的時候。
幾個孩子都聚在一起,情不自禁流着口水盯着這盤菜看。
嘴裏紛紛說着“真香啊!”
朱震凡馬上就把這盤菜給弟弟妹妹們分了,隻剩下小半份留給父母。
可沒想到弟弟妹妹們竟然不敢吃,因爲朱家有規矩,得先讓幹活掙錢的人吃飯。
吃剩下的才是别人的。
過去這個特權是父親的,現在是朱震凡的。
朱家的孩子都懂規矩,不用父親母親說一句,就都把自己的碗又推到了大哥的面前。
這讓朱震凡真耐不住了,他無比鄭重的把那一塊錢外彙券拿了出來,亮給了全家人看。
并且用帶着哽咽的聲音,發出了足以讓全家人震驚的豪言壯語。
“看,這是我掙的獎金!我碰上了好領導!從今往後,我保證……保證每天回來,都能讓你們吃到葷腥!”
驚呼是必然的,父母的詫異和刨根問底也是必然的。
但從這一天起,朱家的日子确實拐彎了。
開始奔向“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