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一天下午,他和陳力泉自己琢磨招兒,試着做糖葫蘆的時候,讓“張大勺”給瞅見了,立馬就挨了一通臭罵。
敢情他們倆用的東西和方法都不對。
他們居然像做拔絲類菜肴一樣,用油熬砂糖。
這讓“張大勺”哪兒能看得上眼啊?
老爺子立馬較真兒上了,開始用教訓的口氣給倆小子上課。
據他所說,京城的糖葫蘆分三種檔次的。
一種是用麥芽糖熬糖稀,做的大串的糖葫蘆。
用荊條串連,頭兒上還插彩旗,,可以從一尺長達到五尺多,是當年冬季廟會的特有産品。
這玩意是最低端的,屬于鄉下人的野趣。
根本用不着蘸糖,是直接拿糖稀刷在糖葫蘆上的。
因此原料特别不講究,逮着山裏紅用山裏紅,如有現成的山楂就用山楂。
而且不衛生,因此很少有人吃,多是當個玩物罷了。
另一種就是普通形式的,用砂糖和了蘸山楂上去,屬于需要耍點手藝的東西了。
隻是砂糖冷了之後會呈現白汪汪的一層霜,一點不透亮不說,糖還粘牙。
而且山楂個兒小,味道也酸口一些。
所以這麽做出來的糖葫蘆,屬于小商小販刻意降低成本的東西。
以價廉取勝,檔次僅僅比刷糖稀的好點有限。
而第三種是真正正宗的,那就是用黃冰糖和“山裏紅”熬制的糖葫蘆。
薄薄一層糖,透明雪亮,吃着香脆不粘牙不說,而且有止咳化食的藥效。
也隻有這種才能叫做“冰糖葫蘆”
至于更好的還有,那就是在冰糖葫蘆上,發展的帶花樣的玩意了。
這種堪稱精品的糖葫蘆,趣味集中體現在了材料種類豐富上。
雖以“山裏紅”爲主,但諸如海棠、山藥、山藥豆、杏幹、葡萄、桔子、荸荠、核桃仁都可以應用其中。
這樣才能搭配出五顔六色,做出各種餡料,别具一格的東西出來。
說到這兒,“張大勺”再次氣不打一處來的罵洪衍武和陳力泉糟踐東西。
說哪怕就是最普通的,也沒聽說過誰用油熬砂糖的啊?
你們這整個一瞎胡鬧,狗屁不是,說出去讓人得笑死。
就你們這樣的,不懂也不知道跟懂的人請教,傻乎乎自己亂撞,這一輩子也搞不明白這裏面的竅門。
聽話聽音兒啊,這樣洪衍武還能傻站着?
趕緊立正吧,恭恭敬敬奉茶請罪,态度誠懇地求“張大勺”賜教。
他一再解釋自己不是不想學,是沒找着有真本事的人,打聽不到“信遠齋”師傅的下落,萬萬沒想到真正高人就在身邊啊。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手藝人以耍手藝爲傲,可是最吃奉承的。
這樣“張大勺”一下就被哄美了。
等架子拿夠了,便趁着興緻真給露了一手。
應該說,此時洪衍武雖已料定“張大勺”必是行家裏手無疑。
但老爺子的水平仍舊大大超乎了他的預計。
因爲那是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高超手段啊。
毫不誇張的說,他活了這麽大,就沒見過這麽絕的“冰糖葫蘆”!
當然,想必這話,大約是有人不信的。
肯定得說,不就是個糖葫蘆嗎?哪兒有這麽好?
嘿,千萬别忘了,人和人可是不一樣的。
非凡人所出,必定是非凡之物。
想想看,人家“張大勺”既然能是這麽高明的大廚,到底是怎麽學出來、練出來的?
是,是祖傳手藝,他也有這方面天賦。
可更重要的是,他那性清裏天生就有一股子自己跟自己較真兒的勁兒。
無論幹什麽都追求“精益求精”和“登峰造極”。
要麽不幹,可要幹就得比别人強,必須得玩兒點絕的才行。
實事求是來講,這其實也是所有工匠大師們共有的特點。
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裏不甘落人之後,且癡狂偏執、專情入魔。
玉爺如此,王木匠如此,蘇裁縫如此,壽敬方、單先生乃至洪祿承皆爲如此。
也隻有如此,他們才能在各自的行業裏出類拔萃,做這個讓旁人不能不敬服的人尖子。
不說别的,單看“張大勺”做糖葫蘆的認真勁兒,就和一般人大不相同。
那簡直就像在畫一幅精妙無比的工筆畫,幾乎是把糖葫蘆是作爲創作一件藝術品來處理的。
從果料的選擇,到造型的設計,乃至熬糖手法一點不帶湊合的,都講究精細到了極點。
具體說來,打一開始串串兒,就和别人不一樣。
“張大勺”是先要用的各種原料備好了,找齊了,這才将山楂破開去核。
他使每個山楂都半開半合,跟着開始填餡兒。
有的填上自做的澄沙,有的填上棗泥,有的填上豌豆黃。
然後拿手刀把吐露出的餡料修正成花瓣樣子,再将瓜子仁兒按在上面當花蕊,使之成爲一朵朵開放在山楂上的精緻花朵。
跟着山藥去皮,又挖出不同形狀的窟窿,照樣再填上各種餡料。
再然後又在其上按上紅山楂糕和綠青梅丁,使之成爲五彩斑斓,似鑲嵌了寶石一般的圓柱。
最後等到黃冰糖熬得恰到火候,呈顯黏稠的透明狀後。
再一根一根貼着熬好的熱糖上泛起的泡沫輕輕轉動,均勻的裹上薄薄一層……
就這樣,讓人耳目一新,精彩絕倫的幾色“冰糖葫蘆”在“張大勺”的手裏誕生了。
等到五六根各色糖葫蘆在水闆兒上冷卻定型三分鍾,之後一拿起來,洪衍武和陳力泉齊齊看傻了眼。
一個驚呼“我去……這是糖葫蘆啊?”
另一個也不相信地問。
“張師傅,這……這是您做的嗎?”
但正因爲說了這樣的傻話,崇拜與服氣勁兒也就徹底表現出來了。
而“張大勺”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那感受簡直像喝了一杯冰涼的水啊。
老爺子像孩子一樣的笑了。
不無得意地說,“沒想到吧?除了颠大勺,這小玩意,咱也做的不錯吧?哈哈哈,我的肚子是雜貨鋪,會的玩意兒多啦。蘸糖葫蘆,小菜一碟。”
“你們還甭跟我提‘信遠齋’,他們算老幾啊?論講究,論水平,我讓他們三條街去。告訴你們,想當年‘不老泉’讓‘信遠齋”擠兌的受不了,我就教了他們一樣兒,輕而易舉就幫他們重新站穩了腳。教的什麽?嗨,其實簡單,就是用‘榅桲’去做最高檔的糖葫蘆。”
“我取‘榅桲’爲原料,是取其質優和顔色金黃。這種糖葫蘆做起來工藝并不複雜,簡單去核之後塞上豌豆黃即可。最後奧妙就在蘸糖之時,那要先用“糖畫兒”的手段畫條糖龍出來備用,然後把剛蘸好的糖葫蘆粘在上面。”
(注:舊京所稱的榅桲不是今天植物學意義的“榅桲”。其實指的是阿爾泰山楂,俗稱黃果山楂。色金黃,數量少。果肉和味道均比紅果山楂爲優,曆來是京城最高檔的果脯原料,深受富足家庭所喜。七十年代初期尚有出售,此後逐漸絕迹。)
“知道這是爲什麽嗎?你們想想看,黃燦燦的果兒,晶瑩剔透的龍,從上到下通體金色,合在一起什麽樣兒?那宛如金龍吐珠啊。這就有了個名目,叫‘盤龍柱’。要是再來條帶鳳凰的湊成一對兒,那就更吉祥了,那叫‘龍鳳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