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人吓人,吓死人啊。
這故意放大負面因素的消息一放出來,不僅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兒叽叽喳喳,擎等着看熱鬧了。
事關自身利益的青工們,反響更是尤爲劇烈,那是牢騷滿腹啊。
有的人就放出了豪言壯語。
說一個女流之輩能怎麽地?反正點到自己頭上,打死也不去,愛咋地咋地。
對此,響應者衆。
大家都頗有默契地達成了一種共識,打算來個“非暴力不合作運動”。
想要好好晾水清這個新經理一家夥,看她能怎麽辦。
可讓人沒想到的是,廠裏對服務公司卻是力挺。
随後居然貼出了公告,正式列出了各個部門的劃撥名單,總共四十三人。
而且還着重聲明,服務公司也是廠裏正式的崗位,這次調動屬于強制性的。
如果不願意去的人,不但就被焊死在雜工崗位上了,福利勞保也要降低到跟臨時工一個檔次。
這一下被點到頭上的青工們傻了,誰能想到廠裏來個釜底抽薪啊?
那甭廢話了,趕緊麻溜的,回去各求自己的爹媽幫着找門路托關系吧。
可話又說回來了,但凡爹媽有轍,他們也不至于坐冷闆凳,變成現在這個樣兒啊。
所以路路不通,到處碰壁成了普通現象。
他們托到的人,不出意外,全都是一個态度。
都搪塞說,這是已經定了的事兒,廠裏都通過了,實在無法更改。
怎麽也得讓點名的人先在服務公司待段兒時間再說。
好嘛,這麽一看,不去還真不成了。
但正因爲如此,這件事所引發的抗拒性反彈,也就更大了。
被點中的,有人就公認發表倡議。
說既然單位不仁,非把他們當場二等職工,發配到這麽不體面的地兒,那可就别怪他們不義了。
去是肯定去啊,可到了服務公司之後,大家可堅決不做順毛驢。
幹脆就抱成團,一點活兒都不幹。
反正廠裏不敢扣他們工資,不能随便開除工人,該混就混呗,混到服務公司把他們打發回去了事兒。
還有人更不吝。
說别看那新經理的老爺們聽說是“蹲過号”的混主兒,聽說還挺能打的。
可好漢難敵四手,隻要大家夥擰成一股繩兒,怕他個鳥?
真惹急了咱們,大夥兒一起上,打丫一頓,讓新經理也心疼心疼。
就是保衛科都拿咱們沒轍,法不責衆嘛,他們四十多張嘴,還能不占理?
好嘛,這夥兒年輕人兒,還沒報道呢,這就已經先做好了“吊腰子”的準備了。
個個摩拳擦掌,心裏憋着壞招兒,想要報道的時候借機鬧上一鬧。
似乎水清要辦這個服務公司是什麽罪大惡極的事兒,非如此不足以平民憤似的。
那不用說,這件事自然鬧得廠裏人盡皆知。
很快也傳到了水清和洪衍武的耳朵裏。
不過不同于水清憂心忡忡,洪衍武幹脆就置之一笑。
因爲這樣的事兒簡直太小兒科了,他不但早有預料,還知道該怎麽化解。
于是在他跟水清嘀咕了幾句,仔細解釋了一番之後。
就連水清也松了一口氣,不擔心什麽了。
那洪衍武到底打算怎麽辦啊?
其實很簡單,就八個字兒,綏靖安撫,分而治之。
洪衍武知道年輕人沉不住氣,幹什麽都熱血澎湃的一鼓作氣,圖個痛快。
還好面子,喜歡拉幫結派,習慣了靠哥們兒弟兄,壯自己的慫人膽。
本來他們心裏正七個不平,八個不忿兒呢,都憋足了勁蠢蠢欲動的。
如果這時候跟他們硬頂着來,也讓水清燒新官上任的三把火,那可不合适。
這幫混小子非得由着性子胡鬧一場,讓水清下不來台不可。
所以正确的做法是哄孩子似的先胡撸他們,讓他們有勁兒使不出來,跟着再伺機分化他們,這才是正确的策略。
俗話說得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隻要他們第一炮沒打響,心裏一放松,哪怕日後再想折騰,就不會有這麽高漲的情緒了。
而且一旦使他們之間出現了訴求上的差距,那心也就不齊了,怎麽還可能鬧得起來?
到了這個階段,到底是以強壓弱呢,還是挑動群衆鬥群衆,那就由着他擺弄了。
這才是水清真正該出場露面的時候。
才利于樹立起她的形象,鞏固她的威信。
于是基于這個原則,心有成算的洪衍武就開始實施具體的安排和布置了。
這樣隔了一天,等到了正式報道的日子,這幫劃撥來的青工們,自然大出意料之外。
因爲當他們聚集在新職工培訓班的屋裏等了老半天之後,(也就是洪衍武、水清他們當初來報道的那間屋)可沒等到期待的那位漂亮的女經理。
而是迎來了一身廚子衣裳的洪衍武和陳力泉,抽時間來給他們開這個會。
好嘛,那現場還能不熱鬧啊?
那是口哨橫飛,敲桌子震椅子,倒彩不斷。
這幫小子丫頭們一通起哄,齊心協力想把洪衍武給哄下台去。
像一個特别沒心沒肺,沒大沒小的主兒,還傻乎乎的跳出來,直接跟洪衍武叫闆。
“哎喲嘿,還真把這當成夫妻店了。你算什麽官位啊?就敢來替咱們的經理開會?我可跟你說,結婚證就在你們家管用。這兒我們可不認……”
“哈哈哈”這話讓整個屋都快炸廟了。
可洪衍武還真沒生氣,
他一點沒跟這幫小子嘴上較勁,隻是和陳力泉把一個紙箱子往桌上一放,倆人一掏裏面的東西,就立馬讓屋裏的人全靜下來了。
怎麽回事啊,敢情從箱子裏掏出來是三條香煙和十幾包瓜子,外帶一包茶葉。
不用問,立刻有人耐不住好奇心,叫喚起來了。
“喲,怎麽還準備這個給我們當見面禮啊?難不成今兒這是茶話會啊?”
“哈哈哈”,又是一陣肆無忌憚的哄笑。
可更稀奇的事兒在後面呢,洪衍武居然說,“對,今兒就是茶話會。而且還不止一天,你們要樂意,天天我都給你們開茶話會。”
轟然一聲,整個屋裏又是亂哄哄啊,絕對的無組織無紀律。
可這次卻沒人笑,因爲在座的真的被搞暈了,徹底摸不透形勢了。
反常即是妖啊,莫名其妙的事兒誰不防着?
都知道洪衍武不是善茬,怕就怕黃鼠狼給雞拜年。
果然,又有人質問上了。
“姓洪的,你們這是什麽意思?别來糖衣炮彈啊?有什麽招咱明着來?玩陰的可是小人行徑。”
洪衍武哂然一笑,這次可沒無動于衷,立馬回敬了一句。
“這些東西裏可沒下毒。有句話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能這麽想,内心也夠陰暗的。朋友,得了便宜還要賣乖?很不地道啊……”
“噢!”這次敲桌子的起哄,是送給質問的主兒。
也難怪,白給的東西誰不喜歡?
盡管大家都感到費解,可聽洪衍武這意思,不像是惡意。
那好處當前,對掙不了幾個子兒的這幫青工們來說,哥兒們就一邊玩去吧。
洪衍武見此情景,笑容更盛。
他也知道這幫青工沒耐性,便打算要進入正題,把來意亮明了。
“各位各位,東西馬上就發給大夥兒,但有幾句話我得說在前頭。能不能靜一靜啊?”
别說,還真管用,驢的眼裏一旦有了胡蘿蔔,那就是不一樣。
屋裏很快安靜了下來。
于是洪衍武不緊不慢的朗聲發言了。
“各位,廠裏的傳言什麽樣,咱們其實誰都清楚。說實話,我知道大夥兒不願意來,心裏帶着抵觸情緒,覺着來服務公司不但讓人看不起,還要吃苦受累,甚至還四處托門路想要離開這兒。”
“可我要說,這是有壞人故意挑唆啊。事實上,不光我理解你們,咱們服務公司的水經理也理解你們。要不水清沒來呢?她就沒打算指派大夥兒幹活,一點也不想難爲大夥兒。”
“在這兒,我來代表她宣布一條聲明。那就是從今往後,絕不勉強大家夥兒勞動。你們大夥兒每天什麽也不用幹,就在這屋裏待着就行。隻要每月遲到早退不超過三次,基本工資和各種常規補貼就能一分不差的到你們手裏。”
這話一說,屋裏的人可都立馬愣了,大夥兒面面相觑,誰也沒料到有這樣的好事。
于是又激起一片喧嘩。
“真的假的?說話算話麽?”
“不會吧,還有不幹活白拿錢的事兒?”
“你們到底打得什麽主意啊?可别拿大夥兒窮開心啊?”……
此起彼伏的喝問中,洪衍武趕緊又解釋了兩句。
“各位各位,稍安勿躁啊。我說話絕對算話,你們别也覺着不可能。爲什麽?我一說你們就理解了。”
“事實上,劃撥你們過來,完全是廠裏的強制命令。不光你們不樂意,水經理也不樂意。可不是嫌棄大夥啊,關鍵是攤子小,壓根就用不了這麽多人。水經理自問讓大夥受委屈了,自然不好指使大家。”
“所以說,都是爲了應付差事嘛,都不容易。你們讓水經理過得去,她也願意讓你們過得去。大家彼此給個面子的事兒。你們在這兒隻要老實待着,願意看小說看小說,願意聊天聊天,願意打牌打牌,怎麽都行,隻要不要太喧嘩就成。”
“她還說了,待着煩悶也沒關系。從今往後,無論誰想請假都行,隻要拿出假條來,一準兒批。當然,長期養病就得按病退算。而且天天歇着又沒活幹,獎金肯定就沒有了。這是廠裏的規定,誰也沒轍。不過在這兒别的保證不了,工資和補貼白拿,是做得到的。”
話說到這兒,氣氛徹底融洽,青工們都忍不住鼓起掌來。
個個除了念叨,“嘿,水經理是好人啊”
就是一起罵,“誰他媽亂傳的謠言,非告訴人家要拿咱們開刀,呸!狗屁!瞧人家這經理的做派,多大度!夠意思!”
但這還沒完呢,洪衍武馬上又宣布了最讓大家期待的一條。
“各位各位,最後咱們就說到這茶話會上了。這煙啊,是公司掏錢,給咱們男職工的,瓜子呢,是給女職工的。就爲一條,讓各位每天準時簽到,并且保持屋裏的衛生和紀律,千萬别讓廠裏挑眼找茬跟水經理爲難。隻要做到這一條,永遠都是煙白抽,瓜子香茶的伺候。你們說行不行?”
行不行?這還有不行的!
全場登時歡聲雷動,大家夥齊齊叫起好來。
真是把洪衍武和沒露面的水清當成慈悲大善人了。
不過這一下動靜可有點大,差點沒把房頂掀起來。
洪衍武忙不疊的請大家安靜,好不容易才通過發東西,制止了激動的喧鬧。
而就在大家一臉欣喜,開始領煙、拿瓜子的時候。
廠辦也确實聽見這邊的吵鬧,被驚動了。
郭書記和副書記正在說事,被這一聲吓了一跳,都不約而同站起來,從窗口望去。
一個詫異,“怎麽這麽亂?”
另一個卻笑了,“正常,這幫小子,誰管誰頭疼。等着看熱鬧吧,好不了。”
而楊廠長也不免心裏有點發慌,放下了手裏的文件揉腦袋。
自言自語地念叨了一句。
“哎呀,怎麽比原先還亂啊,不會出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