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卻更爲自己有這個有本事的丈夫感到自豪。
因爲在她的心裏,洪衍武的能耐大了去了。
那可不僅僅是解決這點家務事兒的聰明勁兒,而是有着連廠領導也及不上的真正大才。
當然,這并不是因爲她曾跟洪衍武去過花城,知道他兩地批發服裝的買賣搞得有多麽大。
也不是因爲知道他最近走運,趕上了“搶購潮”,剛把花城剛運來一大批低價牛仔褲順利脫了手,又着着實實的狠賺了一筆。
關鍵還是因爲連楊廠長都束手無策的大難題,洪衍武卻擁有從實處去解決難題的勇氣和信心。
誰都不敢承擔的擔子,誰都躲閃不及的責任,在洪衍武眼中卻是根本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兒。
他爲了她,毫不猶豫地知難而上,幫她撐起了一片天。
這讓水清發自内心的覺得自己嫁了一個真正的男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能人所不能的英雄。
說這麽熱鬧,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敢情這事兒啊,是用工、招工制度改革的後續。
其實自打水清替工人們解決了“子女頂替”的問題之後,麻煩可沒到此爲止。
反倒事與願違,更加擴大化了。
因爲新進廠的工人哪兒能和技術熟練的老工人比啊?
而且他們都是趕政策末班車集中進廠的,人數衆多,加在一起有上百号人呢,也實在是不好全部妥善安排。
實際上,哪個車間都不愛用他們,隻能先安排他們坐冷闆凳,幹一些無關痛癢的雜活兒。
可是别忘了,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特點。
這個個血氣方剛、心高氣傲的年紀,懷揣着熱情而來,卻遇着這種熱臉貼冷屁股的場面,還能不心冷啊?
最關鍵的是,如果都一視同仁的遭受冷遇也就罷了。
可哪兒都免不了有關系戶,再加上有些心眼活泛的老工人爲了子女也送禮托門路。
正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啊,這一下冷熱兩極,差距可就顯現出來了。
那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沒經過事兒剛踏入社會的雛兒們,哪兒能理解這種現象啊?
反倒是自尊心和自信心受到了嚴重打擊。
于是好些人就開始自暴自棄,一門心思享受起“社會主義的優越性”來了。
天天不是遲到就是早退,幹活純屬瞎糊弄。
喝酒、打牌、偷東西倒是慢慢就學會了。
這樣很快工廠裏就出現了新一代的害群之馬。
而這些人因爲自甘堕落的惡性循環,也就越發的人見人嫌,誰都不待見了。
隻是這責任誰來承擔啊?這事兒又該歸誰來管啊?
就沖郭書記那揍性,想也知道,這老小子又得把這口鍋硬往水清身上甩。
而且說來也巧了。
自打11月16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有關海鹽襯衫廠廠長步鑫生的通訊《一個有獨創精神的廠長步鑫生》,随後新聞聯播也對此做了相關報道之後。
裁縫出身的步鑫生,其本人不但成爲改革開放的一個典型。
同樣因爲他的事迹,擴大企業自主權,推行廠長負責制,也成爲了全國企業重點參照的改革方向。
像京城的輕工業局,就是改革派的先鋒。
他們經過讨論研究,決定率先響應上級号召,從自己做起。
領先一步,做打破“鐵飯碗”和“大鍋飯”的嘗試。
這樣局屬下各個重點企業,就要劃撥一批,作爲京城首批廠長負責制的試點單位。
那麽作爲大型食品廠,“北極熊”和“義利”自然也要劃撥出來一個。
結果考慮到當年正值巧克力價格飛漲,貨源短缺的特殊時期,“義利”的生産效益遭遇到了較大難題,正在對代可可脂進行研究。
于是爲了保證“義利”的生産穩定,“北極熊”便自然而然成了這個領頭羊。
那不用說,這郭書記上蹿下跳忙和好一番,也沒能逆大勢而爲,保住自己的權柄。
這心裏能痛快嗎?他也不甘心啊。
正好,他幹脆就拿這爛攤子給楊廠長實施下馬威了。
于是在廠委會上,郭書記皮笑肉不笑地在把權力移交楊廠長的同時,也把這個惡心包袱堂而皇之地挂在了楊廠長的脖子上。
想想看吧,連廠裏的工人風紀都整不好,又何談帶着全廠創造新的輝煌呢?
這樣怎麽才能盡快妥善解決青工的風紀問題,也就成了楊廠長初上台,能否樹立起威信的頭一炮。
說實話,楊廠長确實很重視這個問題,很有心要抓住時機大幹一場。
而水清呢,因爲打心裏替這些年輕人和他們的爹媽着急,管起這事兒來也特别認真負責。
隻是可惜,面對一幫子打心裏自覺自願往下出溜兒的小子、丫頭,他們實施管束和激勵、鼓舞并行的效果并不明顯。
因爲當時的制度再怎麽改革,也不能随意開除工人,不能扣工人的基本工資。
這幫本身就對廠子心生抵觸,又沒有歸屬感的年輕人。
甯可天天在廠裏混日子,懵倆死工資花,也不肯真正振奮起來,當一名合格工人。
說白了,學好不容易,學壞可快着呢。
這幫子已經松散慣了的主兒了,你再怎麽苦口婆心勸他們别混日子了,他們怎麽可能就一下闆正了呢?
結果弄得水清和楊廠長都是焦頭爛額,白白幹了一些無用功,反而成了廠裏受人取笑的對象。
那這事兒洪衍武看在眼裏,自然就不能不管了。
因爲水清是他老婆不用說,楊廠長也是宋局長的朋友啊。
這位廠長人性不錯,不但當初把他們幾個弄進了“北極熊”,還是他和水清的大媒人呢。
于是打哪兒論,他也得想辦法把這事兒胡撸順溜了才行。
這樣洪衍武就給水清出了個主意,說“現在不是搞廠長負責制嘛。咱幹脆也上行下效,當一當改革的先鋒得了。”
“你呀,索性跟楊廠長要自主權,然後牽頭,把這幫人嫌狗不待見的主兒湊在一塊堆兒,辦個廠屬的‘服務公司’。”
“這樣你再管他們就是名正言順的事兒了,免得各個車間到處奔波,還得聽風涼話。另外,服務公司一旦辦好了,不但替廠裏化解崗位矛盾,甚至還能給廠裏上交利潤呢。”
“咱們廠老工人越來越多,負擔也是不小,大家夥又盼着再集資建房。如果開辟了額外的财源,這豈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嗎?”
洪衍武的主意當時就把水清給聽得瞠目結舌。
因爲要顧慮的問題太多,實在聽着有點天馬行空,不靠譜的意思。
要知道,關于勞動服務公司,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稱謂,叫作“三産公司”。
事實上,當年的街道企業幾乎全屬于這樣的性質。
從事的幾乎都是起重社、縫紉廠、紙盒廠這樣的加工服務行業,
本質上,就是爲了安置家庭情況不好的閑人才創辦的。
所以這就注定了,這樣的公司規模不大,說出去也不體面。
而且利潤低,産值低。要想靠這樣的公司給廠裏創收,簡直是笑話。
真實的情況,是這類“三産企業”幾乎都得靠大單位額外照顧才能存活。
在這種單位上班的工人,因爲收入上不去,幾乎都是爲了貼補生活的家庭婦女。
除了身體有殘疾的,和不識字的,真正的男人要在這樣的單位上班,那簡直能擡不起頭來。
就那幫小子、丫頭,個個好面子,又豈能答應呢?
他們家裏人怕毀了他們的前途,也肯定不幹啊。
水清爲此嚴重擔憂,就問洪衍武。
“小武,不是說你這個主意不好。可我覺得還是有點想當然了。”
“辦三産公司?這幫腦袋上長犄角的主兒,誰願意去啊?何況就是勉強去了,那也未見得就能聽話,多半還是我行我素把自己當大爺。”
“更别說辦這麽一個公司得擔多少事兒啊?萬一經營不善,要是虧了錢又該怎麽辦?我心裏實在沒這個底啊。别到時候辦砸了,反倒讓廠裏更難辦。”
可沒想到洪衍武卻樂了,他居然還滿不在乎的拍了胸脯。
“你怕什麽?我還能給你布瞎棋啊?我敢出這主意,就能保證可行性。”
“說實話,我最了解這幫小子的心态。因爲說不好聽的,在社會上折騰的那些人,心态和他們其實差不多。包括過去的我,同樣是像他們這樣。”
“爲什麽不工作?看不上眼呗,覺得自己應該過更好的日子。爲什麽要折騰?不服氣,腦子活,就非得鑽點空子,幹點常人幹不了的事兒,來證明自己的非凡。”
“對這樣的人啊,光靠制度和道理,乃至是懲戒沒用。因爲他們都是對現狀十分不滿,又不踏實的主兒。那就像彈簧一樣,越壓迫他們,反抗得就越厲害。”
“那怎麽辦?必須得給他們看到希望,必須得讓他們覺得以有奔頭。讓他們發現,自己想要的東西,好好幹就能得到。有了路走,有了好日子在前頭,他們才能自覺自願往正道上走。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的好辦法。”
“所以我才會要你辦服務公司。要你仿效廠長,要求完全的自主經營權。因爲有了這兩樣,你就能實行合理的獎懲制度,把工作态度和風紀與獎金挂鈎起來。”
“開始肯定是先強制這幫小子去報道,勉強他們去工作。可一旦這幫小子發現,隻要自己好好幹,收入能比廠裏的正式職工還高。在三産公司幹,買電視、買錄音機變成了一件容易事,那誰不願意好好活得像個人似的啊?還能不聽你的?”
洪衍武這話有道理啊,水清聽了還真被說服了,也開始覺得這個辦法可行了。
隻是……就一定能保證‘服務公司’能賺錢嗎?
真把服務公司辦起來,又具體幹什麽好呀?
以洪衍武對水清的了解,當然看出了她最後的顧慮是什麽。
于是不待她開口,又是微微一笑,主動回答。
“賺錢的事兒你别發愁,有我給你當參謀,你怕什麽呀?我别的本事沒有,就賺錢上有點小能耐。更何況咱背後還有這麽一個知名大廠當靠山呢,這樣要再賺不來錢,我都能臊得一頭撞死。”
“對了,你還真别瞧不起服務公司。還記得前門那幾個知青辦的那個青年茶社嗎?告訴你,人家就靠幾分錢賣大碗茶,今年已經蓋起了三層樓,開了一個綜合性商場,成了大栅欄商貿公司了。現在一年利潤怎麽也得上百萬。”
“我要說别的你也沒概念,反正這麽說吧。咱們廠子可是生産汽水的。你要真當這個公司經理,怎麽着,我也得讓你追上那幫子賣大碗茶的呀,哪兒能他們比下去……”
好嘛,瞧洪衍武這大話放的,真要是讓别人聽見,那非得樂死不行。
就是大栅欄商貿公司的經理尹盛喜本人聽見,也得怕他閃着舌頭。
估計多半得說他一句,“小夥子,茶水是一碗一碗賣的,汽水也得一瓶一瓶的賣,天下可沒有一口吃成個胖子的事喲。”
可偏偏水清就百分之百的相信他。
此時再無半點猶豫。
“好,我聽你的,就辦服務公司,明天我就去跟楊廠長彙報。你來當經理吧,我給你當副手……”
沒想到,洪衍武這下倒往後縮了,不過理由也确實客觀。
“别啊,你也不想想,我可是有前科的,哪有我這樣的幹部啊?還是你掌總,廠裏才能同意,上下才能放心。我呀,就給你跑跑腿,出出主意的好。”
爲此,水清實在不能不替他感到些許惋惜,直哀歎他這個天才給糟踐了。
因爲她絕對确定,如果不是走錯過路。
她的愛人,這一生的成就一定會超過她所認識的任何一個人。
可沒想洪衍武卻毫不介意地又說了。
“嗨,咱倆誰跟誰啊,還分彼此不成?難道你出了風頭,當了經理,就不是我媳婦了?何況哪裏有什麽天才呀?我隻不過是把别人用來思考的時間,都用來吃鹵煮了……”
這話讓水清猝不及防,登時“哈哈哈”的笑了起來。
而且一發不可收拾,直到笑得肚子疼。
再之後,妻子怎麽撒嬌,丈夫怎麽寬慰,那就不是外人該打聽的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