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一直在畏懼的那把“達摩克利斯之劍”終于從空中斬落下來了。
但不巧的是,真正等到了統一行動的這天晚上,南城兩個區又突然停了兩個小時的電。
不得不說,這既有好處也有壞處。
好的地方,是可以讓正義的行動更隐蔽。
壞的地方,則是同樣便于目标隐藏逃匿。
所以這個夜晚注定是個熱鬧無比的夜晚,誰被罩在這個大網裏,除了憑借自己的人緣,也确實有一定的運氣成分。
拿洪衍武認識的熟人來說,前門的“瑤子”、天橋的“釘子”是最先掉網裏的。
當時他們正在“前門大食堂”喝酒,一桌十個人全沒跑了。
唯獨“八叉”這小子走腎,當時在廁所撒尿,一看見樓下大批人集結,手電亂晃他就知道出事了。
趕緊悄沒聲地逃之夭夭,因此而幸免。
至于白廣路的“小酸棗”,廣安門的“大老屁”和右安門外的“老褡裢”,也全都一個下場。
他們仨全是在自己家裏,被直接給堵在屋裏帶走的。
要說實話,這種和曆史原本走向基本一樣的結果。
可真不賴洪衍武沒說,也不是他們這些“把子”自己太笨,沒把洪衍武的話當回事。
關鍵是人都太貪,萬萬舍得手中已經掌握的“财源”和“權力”啊,因此一留戀,就總抱着僥幸。
所以說這種結果看似偶然,其實實屬必然。
而與之相比呢,真正聰明的,還得說是“老鬼”和“小雷子”。
這兩位雖然也貪,可畢竟腦子清醒,做了最壞的準備。
敢情自打洪衍武告訴他們今年的形勢不好,他們就一直安排人手在“重要機關”門口盯着呢。
這天晚上一看“雷子”們大舉出動,自然提前來報信。
哪怕是提前了二三十分鍾,可已經足夠“老鬼”和“小雷子”果斷收拾好細軟出逃的了。
另外,“尤三”的所作所爲盡管也早在街道裏挂了号,但這小子也真屬于命大的。
那天晚上鬧肚子,這小子出門上廁所,卻正好碰見院兒外頭停下了軍用吉普車,呼噜噜下來了一堆人。
嘿,趁着黑燈瞎火,引路的居委會大媽眼神又不好。
“尤三”當時乍着膽子沒跑不說,還裝唯恐天下不亂的好事鄰居,主動問引路的大媽是不是抓“尤三”。
一聽說是,嘴裏馬上就罵,“嘿,那小子缺德事幹太多了,早該有這麽一天了”,跟着還問用不用他給帶路,演得就跟真事兒似的。
結果警察和居委會老太太剛一進去,這小子扭身就跑,拖拉闆兒都跑飛了。
總之這麽說吧,洪衍武認識的各路玩主們,隻要有名有姓的,十之五六就在這停電的兩個小時内被一網打盡,從此與自由無緣了。
但這還隻是個開始。
所以僥幸跑出去的也未必就此平安。未必能逃出全國範圍的一整張大網。
真能平安無事,獨善其身的,除了洪衍武、陳力泉、“紅葉”、“刺兒梅”、“大得合”這樣果斷抛棄了自己過去,真心願意走入正常生活的人。
也就是“淘氣兒”、“順子”、“菜刀”、“三蹦子”、“小媳婦兒”這些跟着洪衍武找到了有奔頭的好日子,再不想走回頭路的人。
從這個角度來看,同樣是偶然裏透着必然。
當然,如果拿同一夜的各自縮影來相比,就更容易看清楚這兩種處境的差别。
以洪衍武和陳力泉爲例。
斷電的時候,他們哥兒倆和水清正守在電視機前看《阿信》。
屋裏一黑,幾個大人錯愕間。
正在屋裏一人玩兒的曉影,卻登時歡呼雀躍起來,興奮得嗷嗷叫。
不爲别的,凄凄哀哀溫吞水一樣的日劇她這麽大點兒的小人兒可看不懂。
而這一下好了,自然就有大人陪她玩兒了。
果不其然,還不獨她一個,整個院兒裏的孩子們都鬧騰起來。
等到水清拉開抽屜找出蠟燭來,然後倒扣茶葉桶,幾滴蠟油,點着了的蠟燭安穩住。
東院兒的洪鈞、洪镒和丁玲也跑了過來。
高燈下亮,幾個孩子的臉被燭光清晰地勾勒,個個好看。
不用說,隻光看他們一臉的憧憬和期待,就知道他們爲何而來,肯定又是那玩不厭的影子遊戲。
于是在水清的帶領和組織下,連大人帶孩子,挨個兩手交叉,借燈光在牆上變幻成各種動物。
或弱小或兇猛,追逐厮殺。
有意思的是,後來誰也不願意扮兔子。
弱肉強食,連影子遊戲背後都有權力意志,操縱者自以爲是萬物的主宰。
當然,燈光遊戲其實還有另一種玩法。
玩膩了手指遊戲,洪衍武就會給孩子們翻箱倒櫃,找出春節用的仨倆紙燈籠。
然後撅根兒竹棍兒挑着,再讓水清給拾翻出幾根兒小紅蠟,點上了,就讓孩子們像過年一樣舉着。
瞧着畫着大公雞、小兔兒的燈籠把孩子們的小臉兒照得那麽興奮,就知道他們有多麽高興。
不過一旦有了這個,孩子們也就在屋子裏呆不住了。
會各自挑着自己的燈籠跑到外面去,美其名曰“做好事”,要爲大人們照亮引路。
其實呢,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吹牛罷了,那點蠟才能點多久?又有誰黑天半夜的瞎走動的?
于是等蠟滅了,孩子們便會進入最最刺激的環節。
不用問,對孩子來說,黑暗的最大好處當然就是捉迷藏了。
特别是停電這樣的夜裏,到處可藏身,尤其犄角旮旯。
而大雜院裏地形複雜,本身就是捉迷藏的好去處。
要是碰上院兒裏有的鄰居們出來納涼,借着黑兒聊起奇聞異事和鬼故事。
那更不得了,捉、藏雙方都肝兒顫。
誰能保證天底下就真沒有鬼呢?
所以光隔窗聽孩子們那帶顫音的呼喚,就知道他們的心虛。
“哎!早看見你啦,别裝蒜,快出來吧——”
待冷不丁背後一聲尖叫,全都一身雞皮疙瘩。
當然,孩子這邊兒自己玩兒上了,大人得了空也不會幹坐着。
洪衍武和陳力泉那幹點啥啊?
嗨,聊着天兒,喝點呗。
拍個黃瓜,晚飯吃剩的蒜汁拌驢肉再從冰箱裏端出來。
一人再開一瓶冰鎮啤酒對瓶吹。
那叫一個透亮、爽。
正所謂,二兩棉花,談一談。
燭光之下,一人一根煙卷,耳聽屋外孩子們的動靜,還總能找出誰誰小時候蔫兒壞的影兒。
沒錯,誰是啥變的誰也瞞不了誰,打小兒一塊堆兒長大的。
可聊的話題挺多,連倆人一起在學校裏爬過的那棵槐樹都能嚼咕半天兒。
再一說當年彼此那點醜事,一準兒能把旁聽的水清給逗樂了。
這就是百姓的生活,這就是安生日子的滋味兒。
不知不覺,當年呵呵有名的“紅孩兒”和“陳大棒槌”已經成了永遠的過去,這哥兒倆完全的脫胎換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