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輪到視察他們這兒的時候,那位對任何地方都看不上眼的林書記,卻獨獨對這裏産生了極佳的印象。
比如說工藝品廠。
首先搞這行,原料不用進貨啊。
石頭、木頭、編織品,幾乎全是取自本地的現成材料。
何況爲了以示公允,兆慶堅持年底分紅同時,也要對全體村民公報賬目。
那賬目上記錄的可都是實際出入和支出,并且照章納稅,一點不帶差的。
所以不但查不出什麽經濟問題來,而且作爲村辦企業,敢于大額分紅,主動讓全體村民都能分享好處的做法,反倒讓林書記感到一種欣慰。
他這一代的幹部,畢竟還是老百姓的兒子。
甚至本人出身就是農民,對此觸景生情是很自然的反應。
其次呢,還得說工藝品廠所生産的旅遊紀念品,商品屬性好啊。
說破大天兒去,這隻是錦上添花的玩意。
何況他們的生産和銷路,觸碰的又都是國營廠沒有涉足的領域。
那麽不但與國家經濟主體不存在什麽競争關系。
即使今後出了問題,也根本談不上影響到國家經濟,破壞國家建設的罪名。
那作爲主管領導,也就無需承擔什麽過多的風險和責任。
另外,由于工藝品的生産方面,需要技藝純熟的工匠。
龍口村雇請的工人裏有不少都是鄰村的人。
這就又讓林書記産生了一個龍口村領導班子覺悟不低,有胸襟、有水平的印象。
認爲他們願意、且能夠,發揮以點帶面的作用,拉着别人共同富裕。
還有,這行也不會産生環境污染之類的不良效果。
這就讓龍口村絕不同于别的興辦工業的村子,到處是難聞的氣味、廢舊垃圾和髒水。
而是依然保持着鳥語花香,山清水秀的樣子。
在觀感上就讓人覺得地傑人靈、淳樸自然,不能不好感倍增。
但除此之外,龍口村之所以能充分獲得林書記的青睐與歡心,最關鍵的還有一條。
那就是他們不但村辦企業搞得好,就連思想學習和農業生産方面也毫不放松。
依然與其他林書記看過的地方拉開了顯著的差距。
這事兒說來,其實并非刻意爲之,而是有點無心插柳,老天故意成全的意思。
敢情春節分紅之後,兆慶爲了支持村裏的工作,特意給村委會撥了三千塊,以補充經費。
而作爲當年的村幹部,安書記身上具有沒文化,獨斷專行,家族概念重這些小缺點,也是難免的。
那麽有了這筆錢,安書記就想在村委會裏再設立個領工資的閑職,好照顧下自家的親戚。
可安插什麽職務好呢?既不用幹活,又得清閑?
安書記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來。
後來還是兆慶出了個兩全其美的主意。
他建議幹脆給村委會的一個舊倉庫粉刷一下,再買點書籍、訂幾份報刊,辦個圖書閱覽室得了。
這樣當管理員不累,每天就是打掃衛生,整理下書刊報紙的事兒。
同時還能有點實際作用,讓村幹部及時了解政策的變化,讓村裏的年輕人增長點文化水平。
安書記一琢磨,覺得一舉兩得,确實挺不錯,很快就照辦了。
結果誰也沒想到,這一遇上了縣裏的大檢查,因勢就便,反倒又成了個拿得出手的成績。
實際上特别巧,林書記下基層的時候,圖書室正好剛籌備妥當。
窗明幾淨,圖書、桌椅、闆凳、書櫃,全都簇新簇新的。
剛刷好的牆上還貼上了“學習園地”,“黨員思想彙報”兩個專欄,看着挺像那麽回事。
安書記臨時又讓人加擺了個“偉大領袖”的瓷像。
這樣根本沒費什麽事,就在林書記的心裏得了個高分。
因爲哪個村子,上上下下眼裏都關顧盯着錢呢,怎麽也看不見這樣的景象啊。
是,牆壁的白粉确實還沒幹透,這的确有應付領導的嫌疑。
可書籍和報刊總不能臨時先抓啊?
當時的農村有幾個人樂意看書的?路又不好走,刊物、報紙還得提前訂。
怎麽說,準備這些新書和報刊,時間上是萬萬來不及的。
所以林書記明察秋毫,參觀圖書閱覽室的時候。
他隻簡單轉了一圈兒,翻了翻桌面上、書櫃裏的讀物,就相當激動的誇上了。
“沒想到啊,這種情形下,你們還能堅持政治學習,想着提高文化水平,真是難能可貴啊。好好好……”
但到這裏,有了這三聲“好”,仍舊不算得什麽。
因爲與這個小小的圖書閱覽室相比,在農業生産第一線上,山坡上鋪開場面,火熱大幹的情形,那對林書記才是真正的驚喜。
要知道,龍口村今年的農業生産,爲了節約人力,爲了把資源更多地投入到村辦廠上。
可完全是按照兆慶當初計劃的的那樣,在春耕前,把全村的田地收攏在一起了。
他們不但重新走上了集體化的道路,并且還是專項撥款,雇傭農工,租用農機具,采用較爲科學和現代化的方式,統一來耕種的。
這樣一來,當林書記帶隊去視察農業生産現場,就看見了一片難以置信的情景。
隻見緩坡上一層層的梯田逐漸展開。
高高山坡的最頂端,還插着一面當年“青年突擊隊”的旗幟。
幾十名年輕人正在集中挖石填坑,平整土地。
他們用的是傳統手工農具,鍬飛鎬舞,揮汗如雨。
而與之相比,他們身後三四部由兩人一起操作的耕田機,燒着柴油卻效率奇高。
“突突突”的,一會就翻完一壟田。
這場面頓時使得林書記油然而生一種熟悉的親近感。
他可是經曆過無數次這樣勞動的幹部,也曾因此得享榮譽。
想當年修十三陵水庫他還是“帶頭模範标兵”呢。
隻不過後來經過浮誇的洗禮,這樣的勞動才變爲了一種表演和形式。
但眼前的情景顯然不是,這仍是具有實際意義的。
于是,他便感情湧現,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百聞不如一見啊,沒想到我還能看見這麽令人鼓舞的場面。”
跟着又問,“這些農機具我已經很少看見了,有句話叫‘包産到人,農機關門’自從包産到戶,咱們老百姓就用不起這些東西了。甯可自己苦幹,也不……你們……怎麽會?”
這話安書記可不知該如何回答,有點瞠目結舌。
好在兆慶夠水平,恰如其分地接上了話,而且一下說進了林書記的心裏。
“具體情況不同,當然應該區别對待。我們龍口村,地理情況複雜,平整的土地不多。分開種地,村裏人既用不起機器,又用不起化肥、農藥。這樣每天光靠自己爬山耕田、漚肥,就得累死。”
“早幾年,我們也試了‘大包幹’,可就我們而言,打出的糧食還不如過去‘人民公社’的時候多呢。顯然事實證明,這個對我們不合适。那窮則思變,就又辦回來了。”
“我們現在想的是,廠子和農業都要抓。不如用辦企業賺到的資金替農業墊付資金缺口,把糧食産量先提上去再說。這樣就有了兩條腿,隻要能實現良性發展,一樣是替國家做貢獻,或許就能實現今後不吃返銷糧的目标了。”
“反正吧,堅持集體化道路也未必就是錯,畢竟是爲了共同富裕嘛,還是得看實際效果。我們辦企業也是集體制,要真是跟大包幹似的分到個人名下,那也就幹不好了。”
“而且說實話,我個人覺得還就是農業現代化耕種才是正确的農業發展道路。哪怕是‘大包幹’呢,等農民有了錢,最後也仍然回放棄傳統農具。否則我們的農業就會止步不前……”
這番話闡述了的道理和依據,似乎爲林書記的過去,找到了某些不容否定的意義和價值。
讓他聽得眼睛一亮,立刻忙不疊的贊成起來。
“對對對。說的太好了,集體化也不一定是錯,都是爲了共同富裕。還是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跟着爲了驗證這種好不容易抓住的理論支持,他又迫不及待地走向山坡上那些幹活的人,詢問起他們的意見來。
“你們願不願意分田到戶?”
得到的幾乎是異口同聲的回應。“不願意!”
林書記追問。
“爲什麽?”
而下面的回答就散了。
有人說,“都是這樣的破地,怎麽分啊?分開種,不被累死也得餓死。還是這樣,你幫我我幫你好啊。”
又有人說,“對,就是集體好,我們種地也算工資的,村裏廠子給錢。這叫企業補農業。誰也别虧了誰。”
還有人說,“什麽事分着單幹都會兩極分化,窮的窮,富的富,可不是社會主義道路。”
這一下,林書記真的不能不興奮了。
他忙轉頭對身邊尾随而來的秘書下指示。
“聽見了嗎?這是群衆的呼聲。快,快記下來。像這樣的典型,就應該大力宣傳。扶植一個能帶動一片。不扶植他們扶植誰啊?”
跟着擡頭又望向了遙遠的山巒,頗帶情緒地感慨着。
“好啊好啊,龍口村還真是一個龍頭村。這樣的村子太難得了。不貪圖榮華富貴,不畏艱難險阻,還不忘互相扶助。在新的時代,我們更需要有這樣的精神。”
陽光照耀下,竟然獲得了縣領導如此肯定,在場的龍口村村民都忍不住鼓起掌來。
嘹亮的掌聲伴着雜亂的歡呼好不熱鬧。
而且不得不說,林書記的表态還真不是空的,人家也是金口玉言。
叫他“大尾巴鷹”确實是冤枉他了。
等到回去之後,林書記好不耽擱,馬上就讓秘書寫了一份名爲《重現金光大道》的稿子。
然後不但在政府内部做了專題報告,還讓縣内的刊物《青峰》報做了專版轉載。
内文不但詳細介紹了他親眼目睹龍口村堅持走集體化道路的成績。
還點名表揚了安書記領導下的村委會和兆慶這個廠長,介紹他們從實際出發,沒有分田、分地,萬衆一心,大幹苦幹,艱苦創業,以工補農,不怕探索的事迹和經驗。
文章最後還重點加上了林書記的指示,“在新的形式下,必須大力宣傳這樣的先進典型,各級領導都應該紮紮實實爲他們解決實際困難。”
而最終龍口村因此落下的最大實惠就是,工商稅按20%不變,區别于其他鄉鎮企業。
另外就是農村信用社還遵照上級指示,爲他們主動提供爲期三年的二十萬元的無抵押貸款。
有了這筆錢,那兆慶真是可以大踏步前進,全力招工買馬,擴大生産規模了。
于是1983年反倒成了龍口村借東風,順利大發展的一年。
很快,他們生産能力朝着翻倍的速度迅猛增長。
此時正好趕上了旅遊旺季,利潤自然也随之水漲船高。
這樣,不但安書記和兆慶在村裏的威望猛增,說話越來越管用。
林書記也成了龍口村的護身符,全村最感激、最親近的好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