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一年,作爲洪家的血緣至親,遠在房山縣龍口村的兆慶,運道竟然也好得出奇。
首先是家庭方面。
春天的時候,小芹懷上了第二胎。
這不但讓小兩口喜不自勝,也讓允泰夫婦和安書記老兩口都樂得合不攏嘴。
而且對于已經有了兒子的兆慶個人來說,他和洪衍文其實是差不多的念想。
就盼着來個閨女呢,湊成一個子女雙全的“好”字。
沒想到去縣城醫院來了個B超,還真是想什麽來什麽,竟然得償所願。
這下兆慶踏實了,每天淨顧美滋滋盼着閨女落生了。
而小芹則一邊坐胎,一邊已經開始準備丫頭的小衣服、小被褥了。
至于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當然要實行,當然該響應。
可城鄉的現實差距也是客觀存在的,總得區别對待嘛。
二胎,不算回事。
話說回來,安書記可還是村裏一把手呢,婦女主任甚至是小芹的堂姐。
所以這事兒就是鄉裏說話都沒用,查誰他們也不能查到自家人頭上啊。
其次在事業方面。
兆慶撞大運的程度更是堪稱奇迹,完全是在一種難以抗衡的逆境中,誤打誤撞的因禍得福啊。
敢情今年的社會大環境對鄉鎮企業而言并不好。
由于1978年後的幾年,我國工業迅速恢複起來,并在這一年打破了供需平衡線。
從而引發出了新的經濟矛盾和社會問題。
一方面,國家大體仍按計劃經濟運轉,國有企業被搞得很死,遠不如鄉鎮企業政策靈活。
那麽在市場供給開始飽和後,這些國營企業競争力不足的缺陷就開始體現出來。
另一方面,經濟的發展又導緻當時國家财政赤字迅速增加,物價上漲。
所以綜合兩點,上面就有不少人對鄉鎮企業有了意見。
他們認爲麻煩都是由鄉鎮企業與城市大工業争原料、争能源、争市場、争資金引起的。
并把這些問題總結爲“以小擠大”四個字,爲此要求關停鄉鎮企業。
特别是重點提出,一定要關停并轉小煉鐵廠、小化肥廠、小煤窯、小家用電器廠等企業。
而盡管“偉人”有着堅定的改革決心,生怕把剛搞活的市場又搞死了,明确指出要把一切交由市場來檢驗。
随後國家經委和國家農委又爲此專門進行了一次全國性的大調查,最終得出了鄉鎮企業對國家經濟益處大于壞處的積極結論。
但對這場社會變革持否定态度的保守派爲了自己的既得利益,可不甘心就此認輸。
他們也不會因爲碰了下鼻子就輕易退卻。
哼,把事幹好不容易,挑毛病拆台還不容易嗎?
于是這些人又提出了一個理由,說現在市場上蔬菜供應緊張是因爲大中城市郊區的農民搞集體企業,種菜的人少了。
絕不能任由工業企業泛濫影響食品供給啊。
然後硬是要國家把對鄉鎮企業的工商稅,從過去按20%的比例稅率征收,改成了按八級超額累進稅率征收,最高稅率爲55%。
盡管也有不少人強烈反對加重集體企業稅負,生怕引起經濟倒退。
但當一群人既然因爲利益凝結成一種觀念體系,能量也絕對是不容小觑的。
在這個改革仍然充滿未知,迷霧重重的年代,他們這些人仍舊具有很強的生命力。
于是因爲某種默契的運作和配合,有關稅率的文件已經很快地發下去了,不易收回。
這樣即使再反對也來不及了,改革派無奈下也隻能接受暫時試行一段時間的現實。
這就導緻這一年鄉鎮企業的稅負出現了較大的起伏。
所以總的來說,今年的宏觀經濟和政策方面都不是太理想。
村辦廠有點背,才成立了半年多就遇到政策反彈了。
兆慶要想達成他在春節前的許諾和目标,其實是有很強的實際困難的。
可是呢,任何事物的發展,卻又都是存在着較爲特殊的偶然現象的。
人走時運馬走膘這句話真的沒錯,隻要趕上點兒,壞事也能變好事。
就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即使在如此惡化的生态環境之下,村辦廠不但沒因此被迫停下發展的腳步,反倒還獲得了不小的實際好處。
怎麽回事啊?
這就得從縣裏去年上任的一個副書記說起了。
去年下半年,縣裏來了位名叫林鹄的新書記。
此人歲數五十六,是個政治觀點特别自相矛盾的保守派。
這一點僅從他上台時的講話就能看出來。
因爲這位主管農村工作的林書記,一方面表示自己贊成農村改革,但另一方面又強調要從實際出發。
他通篇講話竟然是闡述堅持集體化道路在新形勢下的重要性,特别強調說能不分田的盡量不分。
還說什麽不能放松思想政治工作,階級鬥争雖然不能搞了,可階級鬥争熄滅論也不能搞。
反正就是打着支持改革的幌子,但骨子裏實際還是保守的左傾底子。
可偏偏他又把自己劃爲了改革派,絕不肯承認自己不支持改革。
結果好,與會所有人都聽着他這些冠冕堂皇的話犯懵,實在感到這位大老爺的發言實在是聽着糊塗,讓人摸不到今後工作的方向和脈絡。
好在時間一長,接觸的多了,終于有人似乎琢磨得明白點了。
私下裏就有了議論,說這位不是想哪頭也不得罪,就想蛇鼠兩端地搞平衡,混級别,擎等着安全退休呢吧?
得,于是背地裏,這林書記就多了個“大尾巴鷹”的外号。
那意思說他太會裝了,就會虛張聲勢。
這個外号可太難聽了,傳進林書記的耳朵裏,差點沒給他氣中風了。
這樣今年呢,當局面一發生變化,上面開始形成對鄉鎮企業打壓的輿論和風氣,這位書記就坐不住了。
他很想借着這個風來樹立一下自己的威信,好好抓幾個損害國家利益,幹擾國家經濟,不安心務農的典型。
你們不是說我來虛的嗎?那我就來點實的,讓你們底下都“舒服舒服”。
這樣他就點着名要親自下基層,去每個興辦了鄉鎮企業的地方走訪察看。
這一下那是雞飛狗跳啊。
底下是忙活成了一窩蜂,到處是夾道歡迎,高舉橫幅,歡迎縣委領導視察的熱烈場面。
可累得四脖子汗流也落不下好來。
這位“大尾巴鷹”可是心裏憋着氣,故意來“叼”人玩兒的。
再想想看,這年頭那個鄉鎮企業那麽規範啊?
賬目混亂是普遍現象,财務上的毛病漏洞一大把,工業原料的進貨渠道更是重災區。
賬本一翻,把柄随查随有啊。
再加上财帛動人心,确實也存在着村裏辦了廠子,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務農積極性的情況。
那好,1983年的春天簡直成了這些鄉鎮企業的嚴冬了。
在全縣範圍内的二十六家廠子,關門整頓的,廠長被扯職的,村書記作檢讨的情況比比皆是。
“大尾巴鷹”那是就此聲名大振,揚眉吐氣啊。
他就像《黑貓警長》裏的“食猴兒鷹”一樣,用展現出來的尖牙利齒和嗜血的魔性,把底下的小動物全給掃蕩得屁滾尿流。
無論縣委還是縣政府的人,都再不敢小觑他。
大夥兒明智地意識到了一個現實,什麽鷹那也是食肉動物,兇悍!
還是供着點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