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長名叫曾桂祥。
盡管此人年紀不大,看上去就三十四五的年紀。
但手上卻有農具磨出的厚厚老繭。
他黝黑的臉頰與風霜吹打出的皺折,也顯示着他曾經是個常年與土地打交道的農民。
而且洪衍武一眼就知道,這位曾廠長如今正在經曆由樸實到虛榮的進化蛻變期。
不爲别的,就因爲他身上穿的衣服,簡直就是一種矛盾的集合體。
他的襯衣很合身,腳上踩着一雙高跟兒蓋兒鞋,都是進口貨。
可下身卻是一條絕對不含毛的化纖褲子,膝蓋上明顯的拱起了兩個大鼓包。
還有他打着的領帶,花色實在有夠誇張。
黃色底加紫色花紋的大對色,讓人看了眼發花。
但卻是一絲不苟系着,甚至還别着一個金質的領帶夾。
總之,這是在我們的服裝制造業才剛起步的時期,一種非常特殊的暫時狀态。
曾廠長作爲服裝行業的生産者,就連他自己的服裝,品味的格調都很糟糕。
但話說回來,這畢竟也說明這位曾廠長某些意識已經開始逐漸覺醒了。
因爲像負責辦公室王主任,依舊停留在過去,還沒有這種“鄉氣的時髦”呢。
毫無疑問,曾廠長比起他來,已經在想盡辦法與“國際接軌”了,同時也在盡力使自己和曾經的過去永遠的決裂。
否則,他又爲什麽會洋洋自得在洪衍武他們面前,反複強調“愛華”産品質量、效率和管理都充分獲得外商的普遍認可呢?
甚至在談事兒之前,還一再追問洪衍武是否有提供外彙結算的能力。
顯而易見,他始終在享受着自己如今身份轉變帶給自己的那一份優越感。
也是在用手裏的職權體會着自己被别人所求的樂趣。
說白了,他和洪衍武他們接觸的目的,其實在于炫耀,而不在于達成什麽實際的交易。
洪衍武甚至在揣測,或許這位廠長,正是爲了堂而皇之地拒絕他們的要求,才願意在百忙中見他們這一面的。
爲什麽這麽說?
這不是洪衍武的心裏太陰暗。
因爲事實上來講,當他回答自己可以用外彙券付賬時,曾廠長曾經一度愣神,他的眼睛裏竟然出現了失落。
而當洪衍武又說需要大量現貨的要求之後。
曾廠長卻突然又興奮起來,甚至是用快樂的語調來拒絕的。
“洪先生,這個不可能。因爲現在我的廠子裏的活,全部都是給德國法蘭福克一家公司的。德國人給的工期非常緊,他們還經常來檢查進度,剛才就是他們的代表看過以後剛剛走了。說實話,我們的訂單已經排到了一個季度之後了。這一個月之内,更是安排得死死的。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你們要等不及,還是去别的廠看看吧。”
最關鍵的,還是曾廠長在說完這番話後,似乎得到了莫大的享受一樣,長舒了一口氣。
然後就靠在椅子上笑吟吟地望着洪衍武他們,似乎在等待着欣賞他們臉上露出失望的樣子,自己告辭離去似的。
說實話,如要換做别人。
此刻多半已經如曾廠長所願,負氣走了。
要是脾氣不好的人,甚至還可能在走之前,特意指正一下曾廠長把“法蘭克福”說錯的問題,讓他難堪一下。
而事實上,“阿昌”和“大寶”也都面露喪氣,感覺像吃了個蒼蠅一樣。
可偏偏洪衍武就是沒有這麽做,他反倒從曾廠長的身上發現了可乘之機。
因爲像這種通過讓别人失望來證實自己價值的奇怪心理,隻能說明曾廠長已經壓抑了太久。
他現在好不容易熬出了頭,出現這種類似于小人得志的表現,雖然令人讨厭,但純屬自然。而且背後也往往隐藏着更多的不滿足。
要知道,洪衍武因爲前世的商業經曆,在人性的把握上,掌握了比較黑暗的一條理論。
那就是一個人的内心如果有見不得光的地方,就是最大的弱點。
隻要你抓住他這方面的把柄,他就聽憑你指使了。
所以他非但不生氣,反倒從包裏拿出了兩條外煙來要送給曾廠長,然後就提出想去車間看一下。
他的好氣性讓人十分意外,無論是“阿昌”、“大寶”,還是“曾廠長”都愣了一下。
但不出所料的是,“萬寶路”、“希爾頓”的外國字兒确實晃了曾廠長的眼睛。
他頓時改了态度,嘴上說着“怎麽好意思”,然後就站起身來。
比較客氣地帶着三人走出了廠長辦公室,向樓下走去。
這正是洪衍武所期待的反應。
于是他更笃定了幾分,就故意岔開了話題,有意地同曾廠長聊起了别的。
“曾廠長,你們廠裏的效益還真不錯嘛。”
“當然啦,主要靠做出口的訂單。全鎮隻有我們一家嘛。”
“你們一直都在做出口的活兒嗎?”
“是啊,有三年多了。”
“那你們一定都富得流油了?”
“還好啦,做一批活下來,外貿單位要扣留一些,商業合管會也要留一些,還有鎮上的水費、電費、衛生費、管理費。再有交了稅後,工人還要開支。工廠還要打掉一些折舊費用,剩下的也就馬馬虎虎了。”
“您謙虛了吧?我看廠子蓋得還是蠻氣派的。比花城市裏的國營工廠都不差。”
“啊,臉面總還是要有的,外國人對廠容廠貌很看重的。這也是我這三年裏最大的貢獻啦。原來的廠房破爛得沒法見人啦,我剛來的時候,還要在一個漏風漏雨的小小房間裏面辦公。”
“喲,敢情這廠是您一手給弄到這個局面,辦成明星企業的啊,那您真是這個廠的大功臣啊。上面一定特重視您吧?就沒說提拔您這個人才去管更重要的工作?”
洪衍武故作誇張的稱贊。
曾廠長自然被搔到了癢處。
假意謙虛地說,“哪裏哪裏,說實話,上面沒人,再走一步是很難的啦。而且廠裏也離不開我,别人和外商溝通還是有些難度的。我知足了,好好把眼下工作做好。三年内,能再把廠子規模擴大一倍就好了。”
“喲,那您可真是個願意幹實際工作的好廠長。改革就需要像您這樣的人啊。”
洪衍武順毛捋完了最後一把,頓時話鋒一轉,提了一個尖銳的問題。
“那像您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啊?”
談到這個,曾廠長倒有點心虛,不過還是照實說了。
“一百來塊,加上獎金,算是二百塊吧。”
洪衍武立刻故作驚訝狀。
“您開玩笑呢?不會吧?您這樣的明星廠長?……不對不對,您一定在騙我。我識貨,看您這領帶夾、這襯衣、這皮鞋,哪一樣不得幾百塊?”
曾廠長便趕緊解釋。
“啊,你說這個,這不是我自己買的,那都是客戶送的呀。憑我自己的收入哪裏買得起?說實話我們比其他工廠的收入要高,可比你們私人老闆,那就不如太多。這個沒有辦法的啦。也就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啦……”
洪衍武又問。
“那您家裏生活還是不錯的吧?”
曾廠長的語氣多少有點無奈。
“馬馬虎虎吧。老婆得了哮喘,連地都種不得了,隻好在鎮裏擺個小攤子。我有四個小孩,還有一個老母親。好在我的工資還可以,比過去全家都靠責任田,也算是好的了。”
“什麽?您有四個小孩兒?”
“是啊,大的已經十六歲了,小的也七歲了。”
“洪衍武”和“大寶”作爲京城人,頓時互相交換了一個不易察覺的羨慕眼神。
而“阿昌”作爲本地人,對此倒是沒什麽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