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最後的鏡頭,仍然得轉回這裏來。
晚上十點鍾,不但明天要上班的陳力泉早早上了床,西院裏幾乎所有的人家也都黑了燈,
唯有洪衍武和水清的小屋裏還亮着燈,在黑黢黢的夜裏格外顯眼。
這就是當年的生活規律。
大家不但都要早睡早起,哪怕是拉晚看電視的,也頂多就到十一點多,就沒節目看了。
而且大家還都習慣滅燈在黑暗裏觀看。
從沒人意識到,這樣做對眼睛會有多大損害,人們隻知道能省電費。
至于一對新人的房間裏,此時洪衍武和水清已經把行李整理好。
楊衛帆幫忙買到的機票和兩個人的結婚證,也放在了包裏。
但另一項必不可免的内容卻在進行之中。
千萬别誤會,還沒到親熱的時候呢。
他們倆隻是在看賬,算份子錢而已。
敢情下午洪衍武醉酒沉睡的時候,水清守在旁邊無事可做,就順帶做了婚事兒的賬目統計。
無論是支出還是禮品、禮金都弄得一清二楚,現在自然要炫耀一下工作成績了。
當然,這并不是水清貪财。
算這筆細賬,其實是爲了日後給别人随禮參考用的。
不記下來怎麽行?到時候别人家辦事,就到了該還回去的時候了。你拿什麽做參考啊?
實際上,這并不是金錢的賬目,而是人情往來的賬目。
至于真說到整個婚事收支的具體情況,那可遠比水清預計得好太多了。
因爲結婚的裝修房子沒花幾個錢,一切都是洪衍武、水清和陳力泉自己拾掇的。
那點材料值多少錢?真正花錢的地方隻在友誼商店選購的進口燈具和窗簾。
家具呢?除了一個梳妝台,其他都是大哥白送的,電器也隻買了一個彩色電視機。
以上這些都加一起,才花了二千四百塊。
另外,由于婚禮是廠裏食堂辦的。
在龐師傅刻意照應下,六涼八熱一個湯的一桌酒席,才給核定了十二塊錢。
汽水和飯後的冰淇淋也是按出廠價算的。
這樣再加上每桌的白酒、啤酒、香煙、糖果、幹果,頂多了也就是每桌二十塊。
唯有出租車貴些,六輛小轎車一共花費了二百出頭。
再加上做衣服、照相的錢以及回禮和零七八碎的,那婚禮上的挑費就是一千一百塊。
所以歸了包堆兒,除了洪家定親時贈送的那些東西,他們在婚事上的全部花費其實是三千五百塊,真沒有什麽太過浪費的地方。
雖然按照此時社會通行标準,這筆花費已經算是比較龐大了。
大多數鄰居和同事給湊的其實不多。
僅是一塊兩塊的份子,或是給買的暖壺或是鍋碗瓢盆。
而水清自己的積蓄才不過五百而已,水嬸兒又主動給添了五百,才湊成的一千。
真要是這麽算下來,那無疑是要蝕本的。
可關鍵是洪家親戚們給的多啊。
光洪家父母就給了五千,兩個哥哥也沒虧待兄弟,都給了一千整。
再加上允泰的一千塊、壽敬方的一千,和常家給的一千,那就是整整一萬塊。
有了這筆錢,多大窟窿都能富富有餘了。
其次,洪衍武的手下們也都闊綽啊。
這些來喝“把子”喜酒的兄弟們,盡管在洪衍武的強制要求下,他們每人随禮是一百塊封頂。
但他們人數多啊,百八十口子呢,這又是多少?
所以最終水清算出來的數字是,刨去開支還有一萬五千多盈餘呢。
她怎麽也沒能想到,自己結個婚,竟然結出一個半的萬元戶來。
而這個,其實也正是水清急茬跟洪衍武報賬的原因。
錢數真的太多了,她心裏實在沒底留下這筆錢,根本不知道能不能還上這些人情。
但更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洪衍武的态度不僅是滿不在乎,反而吐露個消息,又吓了她一大跳。
敢情就這些還不是全部呢。
那些個與洪衍武關系比較近乎的哥們和朋友,都把禮金直接給洪衍武了,而且哪個也沒少給,那數字說出來更吓人。
像兆慶個人給了八百,又代表安書記給了八百。
楊衛帆、宋家、“小百子”,都給了一千。
“順子”、“淘氣兒”、“三蹦子”、“菜刀”,“刺兒梅”每人給了兩千。
“小媳婦”兩口子給了五千,“大将”和“三戗子”代表全體“海碰子”給了一萬。
就連安傑洛還給了六百呢。
所以還得再加上這三萬零二百才算是全部的禮金呢。
好家夥,這在1983年怎麽說都是一筆巨款啊。
這哪兒是結婚啊?簡直是頭頂着個大盆兒,在天上撒錢的路上狂奔呢。
洪衍武把這事兒一說出來,豈能不讓水清心驚肉跳?
她腦子裏完全一片茫然。
“這麽多錢,你……你怎麽就收了?這……這怎麽辦啊?”
“怎麽辦?涼拌。”
洪衍武看水清不知所措的樣子,立刻笑了。
先臭貧了一句,才又解釋。
“朋友有遠近,偉大的人也都明白捧場的意義。這就是跟咱們關系近,又有經濟能力的,才這麽給錢呢。其實和别人随禮也沒什麽區别。你不用擔心,别胡思亂想的。”
可水清那兒有這麽容易接受啊?
她想了想又說,“不對吧,我記得舅舅家不是農村嗎?怎麽舅舅給了,表哥還給這麽多?還有你那些兄弟,都是成千上萬的給。這哪兒是我胡思亂想啊?是天底下沒有這麽随禮的……”
洪衍武當然有詞兒。
“嗨,一句半句跟你解釋不清。我就這麽跟你說吧,我表哥他們過去窮,可村辦廠辦起來以後,那日子就比城裏人強了。弄不好今年全村都能成萬元戶。而且這辦廠是我的主意,表哥和安書記實際上是代表全村謝我的,那這幾個錢還算多嗎?”
“其他的人也一樣,全都過得着。楊衛帆和‘大将’他們那都和我是過命的交情。他們結婚,我出的也是大頭兒。而‘小百子’、‘小媳婦兒’、‘三蹦子’、‘菜刀’他們如今的好日子,都是我給指點的。所以這叫手指頭卷烙餅,實際上是咱自己吃自己。你放心,他們絕對有這個能力,肯定不會打腫臉充胖子,大方一回,痛苦十年的。”
跟着他頓了一頓又說,“這錢哪,我讓泉子先幫忙收着呢。回頭等咱們回來,他會給你的。連同那一萬五,你都安心收下來就好。以後這錢就歸你自己支配。”
可這話不說還好,這麽一說,水清剛剛才釋然的表情竟又變成了驚慌。
“這……這哪兒行啊?你讓我管這麽多錢?不不,這錢還是你拿着的好。你外頭不還要辦正經事兒嗎?用錢地方多……”
洪衍武當然又樂了,繼續貧上了。
“行,當走講。我說清兒啊。我知道錢能咬手,可我手裏的錢已經太多了,辦什麽事兒都綽綽有餘。花都花不出去。難道你就忍心讓我一人挨錢咬,提心吊膽啊?太不夠意思了……”
沒想到水清對這反調侃一點不“感冒”,反而瞅着神色有點不虞,默默不語。
洪衍武見她有點惱了,便趕緊改爲正經。
“好好好,不開玩笑了。我的意思是,男主外,女主内。今後我忙和外頭的事兒,我負責繼續掙錢。那家裏的事兒歸誰管啊?可不就得靠你了。”
“說真的,你拿着這錢其實也是件操心的事兒。婆家娘家,逢年過節,禮送往來,大事小情,都得靠這錢支應着。你要讓我管,光利息怎麽存合适,我就得煩死。如果我的精力要都牽扯在這些事兒上,我還有心思幹别的嗎?”
“再說句不好聽的,我這人心糙手大,萬一哪天我在外頭把錢折騰沒了,也掙不着外快了。或者得罪了領導,再被開了。那咱們一家三口的日子可怎麽辦?所以這錢交給你,我就放心了,沒有後顧之憂了。因爲我就是再難,也絕對不會碰這筆錢的。這就是給咱家留條後路,過日子的保險啊。”
最後這些話,洪衍武純粹是爲了忽悠水清而在滿口胡柴,但也确實管用。
水清這麽一聽,覺得也是,說不準那塊兒雲彩打雷下雨的,确實得爲長遠計。
所以盡管仍舊感到這筆錢太高了,但沒有再拒絕。
反倒一本正經,像肩負了什麽重要使命似的說。
“你放心吧,這錢我會管好的。家裏的事兒絕不讓你操心。萬一要真像你說的,有那麽一天,我也不會咱家的日子出什麽問題。”
而她這種認真的态度,娴靜端莊的表情,也不知爲什麽,竟然讓洪衍武本來暗揣着的笑,一下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反倒是一種發自心底的欣賞和感動,還有讓人心裏踏實的愉快和幸福。
于是他情不自禁一下拉住了水清的手,把她攬在了自己懷裏。
不用說,這個特殊的日子,如此特殊的時間,這種親熱代表了一種什麽樣的暗示。
當洪衍武吻過來時,水清羞得不能自已,她心裏砰砰亂跳,差點沒融化了。
立刻意識到最重要的時刻就要來了。
可是現實的日子畢竟和電視、電影裏演得浪漫不一樣。
倆人激動歸激動,卻不能真的就勢往床上一倒,就開始胡天黑地。
那還得洗漱呢。
于是親熱了一陣之後,水清就勢把洪衍武給輕輕推開了。
很委婉地表示,“你先等等,屋裏沒熱水了,我得去拿外屋的暖壺。”
然後就低頭開門出去了。
不一會兒她回來了,卻完全沒想到洪衍武全已經猴急似的把床給鋪好了。
而且還站在床前帶着笑意望着她。
居然還說,“這床打得真好哎,我大哥手藝不錯。我剛試了試,一點聲兒都沒有……”
像水清這樣的姑娘哪兒受得了這個啊?
那頓時滿臉紅暈,心裏慌亂極了,真有掉頭就跑的沖動。
可這種情形又能怎麽樣?
那是自己的丈夫,再明目張膽耍流氓也是合法的呀。
她就隻能有點畏懼地低下了頭。
“那……那我給你倒水,你先洗吧……”
沒想到她越是這樣,就越顯得嬌柔和妩媚,也就越發撩撥得洪衍武心裏鬧貓似的癢癢。
他色心大動,簡直調戲上瘾了。
一把就抱起水清放在床上,憋着壞,非要給她洗腳不可。
這水清哪裏肯随他這麽胡鬧啊?
徹底超出了容忍程度了。
驚呼一聲,本能地反抗。
于是倆人也就掙蹦着鬧上了。
再往後,遠比洞房花燭更刺激的事兒可就來了。
敢情水清漸漸不支,眼瞅着洪衍武扒了她的高跟鞋就拽襪子。
情急之下,抄起床邊的新痰盂兒,照着他的腦袋就是一扣。
誰能想到,就這一下,“滋溜”一聲,這新痰盂兒竟然一扣到底,居然把洪衍武的腦袋套進去了!
喇叭口掐頸大肚的紅色噴畫雙喜字高筒痰盂兒,這是特殊時代的“藝術品”,也是别人送的賀禮。
套在洪衍武的腦袋上,酷似古代皇帝的平天冠,那簡直太别緻了。
活該不活該?
活該!
好笑不好笑?
好笑!
讓你鬧啊?鬧吧!
所以水清愣了一下,等回過神來,就控制不住地大笑起來。
爲了怕人聽見,她拼命捂嘴,簡直到了肚子疼的地步。
可就這麽邪性,别看洪衍武腦袋套進去容易,但當他想把腦袋從這個可丁可卯的“帽子”裏褪出來,就不那麽容易了。
因爲人臉上的各種器官出于下雨防存水的緣故,棱面都是朝下長的,他的鼻子頂着呢。
洪衍武自己褪了兩褪都沒褪出來,那是螺釘配螺母嚴絲合縫。
他就隻能在痰盂兒裏大聲求救。
于是當水清聽見痰盂兒裏的聲音憋悶,也就再顧不得笑了。
開始擔心他出事,趕緊過來幫忙。
但無論這兩口子是裏外怎麽拉怎麽拽,怎麽抻怎麽拔,那痰盂兒就像長在了洪衍武的腦袋上,完全紋絲不動啊!
要知道,水清是女性,本來就沒多大力氣,她又怕洪衍武疼。
試了幾次見沒什麽效果,就再下不去手了。
隻好問痰盂兒裏的洪衍武,下面該怎麽辦。
要說洪衍武雖然兩眼一抹黑,倒也沒丢了聰明勁兒,琢磨了一陣竟然還真想出了招兒。
他悶聲悶氣,讓水清快拿雪花膏來,然後用手指頭抹他脖子上做潤滑劑。
而抹完了之後,洪衍武讓水清又領着他到牆邊,自己把痰盂邊按在牆上,使勁往外褪。
這次真管用了。
隻可惜啊,簡直倒黴催的。
眼看着痰盂兒一點點地拔了出來,折騰到鼻子卻再也過不去。
就差那麽一點,無論怎麽讓,都沒法給這個玩意兒騰出地方來。
折騰了半天,時候一長,洪衍武實在惱了,脾氣徹底爆發。
不管不顧這麽一拔,結果沖動是魔鬼。
勁兒使大了,手一秃噜,“咣當”!
痰盂偏了,直接磕在了大衣櫃上。
聲兒那叫大啊,跟敲鑼似的,左鄰右舍絕對聽見了。
連水清都被驚了一下,可想而知,腦袋上困在痰盂兒裏的洪衍武是什麽滋味吧?
天崩地裂啊!
當時,隻見這小子抱着痰盂兒帽子轉了三百六十度,一屁股就坐地上起不來了。
還撞倒了衣架,碰到了水杯,又是一通稀裏嘩啦。
然後兩條腿就不規律地開始哆嗦。
說白了,都震得抽抽了。
給水清吓得唷,趕緊又弄點兒涼水灑在洪衍武脖子兩邊,再往痰盂兒裏頭扇風。
然後就帶着哭腔問怎麽辦?要不要叫人去?
洪衍武在痰盂兒裏好不容易回過氣兒來,聞着雪花膏的香氣撲鼻,心裏這個委屈啊,是他媽真想哭一鼻子。
因爲别忘了,痰盂兒還有個稱呼呢,叫做“尿盆兒”。
這事兒要傳出去經人一編排,就成了“小武結婚當天鑽他媳婦的尿盆兒,進得去出不來了。”
這要傳出去,永遠無法洗清的恥辱得伴随他一輩子,那他還活不活了?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門外也響起了陳力泉擔心的聲音。
“小武,小武,你們屋裏沒事吧?”
如何選擇,是要臉還是要命?真是兩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