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得也特别盡興,就像是天生的一家三口一樣。
可俗話說得好,居家過日子也沒有鍋鏟不碰鍋沿兒的。
哪怕真是一家子呢,肯定也有不對付的時候。
這不,中午吃飯的時候,水清和洪衍武之間就有點鬧别扭了。
敢情這天出來玩啊,雖然水清沒時間準備什麽。
那昨晚也煮了幾個雞蛋,裝了一小盒鹹菜。
按她的打算,今天來公園給孩子買幾個熱包子,大人買點面包就可以了。
這不是她摳門兒,而是這年頭老百姓家,誰出來都是這樣湊合一頓的。
可洪衍武呢,偏不。
眼瞅着快到飯點了,他非要去“老莫兒”請水清和曉影吃西餐。
他的理由是,還沒請水清在外面吃過飯呢。
今天曉影又承認了他的新身份,那爲了這個非同一般的日子,無論如何也得慶祝一下。
孩子立場是無須多問的。
别說早已經餓了,就是爲了個“饞”字兒,曉影也肯定是堅定站在“西餐”的一面啊。
隻是水清卻覺得去這麽貴的地兒吃飯太奢侈了。
于是爲了哄孩子打消念頭,她就告訴曉影說。
“咱們還有好多動物沒看呢。要是出去了,票就作廢了。另外咱們下午也得早點回去,不能待太久了,爸爸多半會過來看你呢。你要看不見那些動物不後悔嗎?”
可沒想到根本沒容孩子權衡利弊,洪衍武一句話就輕易地破壞了她的節儉大計。
洪衍武居然聲稱“老莫兒”和動物園通着的,從公園裏頭就能直接過去吃飯,回來也不用再買票。而且要是曉影沒玩夠,他下禮拜還願意帶他來呢。
孩子聽了自然高興得又跳又蹦,嘴裏直喊“萬歲”。
洪衍武呢,抱起曉影來就走。
這樣水清再難推脫,也就不得不同意了。
但同意是同意,可水清的打算也是以盡量節儉爲主。
她曾經聽人說過,兩個人花五塊錢就能在“老莫兒”吃一餐,心裏打着就是這個“最低消費”的譜兒。
可她怎麽也沒想到,洪衍武輕車熟路帶着她們去了偏廳。
找了處視野極好的靠窗的桌子坐下之後,根本連問她們都沒問,就翻着菜單開始點菜了。
當然,也賴她從沒進過這麽闊氣的地方。
從走進來起,她就暈頭轉向了。
目光全被餐廳裏豪華古樸的裝潢、桌子上鋪着橘黃的台布、亮澄澄的餐具所吸引。
等坐下來呢,還得防着好奇的曉影去夠桌上的椒鹽瓶、煙灰缸。
結果等到她想起菜單,有心過問的時候。
站在一旁服務員已經收了錢,記完了菜離開了。
她根本就不知道洪衍武要了什麽。
而随後等到菜一上桌,她才傻了眼。
因爲哪怕她再外行,光看内容,也知道這頓飯花費不菲啊。
一瓶紅葡萄酒,整條的烤魚,一乍長的大蝦,飄出奶香味的濃湯,滋滋冒油的烤肉串,敲開面包露出來的缶悶雞。
這任何一道菜,她估計都得好幾塊。
最關鍵的是根本吃不了啊,這才是讓她最不高興的地方。
當時人們的消費觀念有個毛病,愛擺譜。
講究請客時多要菜,吃不了,才顯得慷慨大方。
所以她認爲洪衍武也是這樣,臉色一下就不好看了。
可她和别人最大不一樣的地方,就是特别善于替别人着想。
念在洪衍武大手大腳也是出于一番好意,對自己和孩子的關心沒得說。
這事兒她也絕不會當衆提出來,以免駁了洪衍武的面子。
所以她的打算是,準備回去把飯錢還給洪衍武,再好好說說他。
不過洪衍武是誰啊?
察言觀色一門兒靈的人精兒。
根本不費力,他就看出水清不高興了,而且也能大概其猜出原因。
于是給水清倒上紅葡萄酒的時候,就故意逗她說話。
“清兒啊,生氣長皺紋啊。有什麽不痛快的就說出來好了,千萬别憋在心裏。”
水清正沒好氣兒呢,冷淡地撅了他。
“别瞎叫,叫姐。我沒什麽不高興的,吃你的吧。”
可好女怕男纏啊,洪衍武仍舊堅持不懈地逗她。
“沒有?不可能。你的眼神會說話,真是讓我很尴尬啊。”
這樣水清終于繃不住了,情不自禁被逗笑之後,也終于承認了自己不高興。
“你别怪我掃興,你太奢侈、太浪費了。你爲什麽要這麽多菜啊?你平時花錢就這麽沖呀?”
水清壓低了聲音數落,沒想到洪衍武卻甘之若饴。
“姐,你是個會過日子的好女人。你管我,是真心爲我好。我很高興。”
然後他一邊給水曉影和水清布菜,一邊又繼續解釋。
“不過,你也誤會我了。我很清楚,瞎擺譜這種事隻會讓你看不起我。真要是這樣,花錢再多也不會讓你高興。你覺得我有那麽蠢嗎?”
“那你還……”
水清驚訝,有點不理解這自相矛盾的話。
洪衍武則不緊不慢的補充。
“我是說啊,如果這頓飯在我經濟承受力之内呢?我沒打腫臉充胖子,你又怎麽想?”
水清一轉念,想到了他的家庭,自以爲找到了答案。
“嗯……我知道你家裏很有錢,可這畢竟不是你自己掙的啊?你想想,咱們總不能一輩子都吃父母吧?所以養成這樣的習慣還是不好。”
沒想到洪衍武竟然又笑了。
“姐,你還是沒明白。我是說憑我自己本事掙的錢。其實我從沒有花過家裏給的錢……”
“你自己掙的?”
水清實在不能不吃驚。
洪衍武每天都在上班,他又哪兒來的外快呢?
跟着她又想到了洪衍武和陳力泉屋裏那些層出不窮的時髦衣服。
“你……你和泉子不會是在賣服裝吧?單位可不允許啊……”
可洪衍武見她有點擔心,卻避而不談這個話題了,并沒有給她确實的答案。
“哎,你别那麽驚訝啊。算了算了,以後我再跟你慢慢解釋吧。反正都是合法收入,你盡可放心就好。現在這個不是重點,咱們還是先談談在我能負擔起的情況下,咱們應不應該吃這頓飯的問題吧。”
水清沒去刨根問底地追查洪衍武的金錢來源,這是對他的信任和包容。
但她也有自己的生活态度,這方面她很執拗。
就理所當然的說,“當然不應該。無論怎麽樣,奢侈和浪費都是不好的。艱苦樸素,勤儉節約,才是正确的。這是明擺着的,還用問嗎?”
隻是她壓根就沒能想到,接下來洪衍武竟會以多麽充足的理由反駁了她。
“那你可就有點武斷了。首先來講,奢侈和浪費這個定義是靠什麽來判斷的?你看看這裏,有外國人、有幹部、有大學生,難道來這兒吃飯的人,他們都是奢侈浪費的?又或者他們的身份就比咱們高貴一等?他們吃得,咱們就吃不得?”
“這……”
水清不由卡殼了,但她也算才思敏捷,很快想起那勉強說得過去的理由。
“那人家也沒超出需求啊?不像你這一氣兒要了這麽多菜,吃不了不就都剩下了?”
可這個一點沒難住洪衍武。
“你怎麽忘了,我今天可是帶了兩個飯盒裝的那些蔬菜絲。如果吃不了,咱刷刷飯盒帶回去就得了,我和泉子在外吃飯向來都是這樣的優良傳統。從沒糟踐過東西。”
确實,這年頭不講究打包。
要跟剩下東西不好意思帶走的其他人比,洪衍武這樣做,才是真正的不浪費。
水清是真沒話說了,而洪衍武卻才剛起個頭呢。
“其次來說呢,我覺得艱苦樸素、勤儉節約這兩個詞兒并非是褒義詞。因爲這兩個詞意味着客觀條件的不允許,帶着股子被迫降低要求的委屈勁兒。”
“不說别的,咱們就說吃。過去物資匮乏的年月,不多的食品都隻能用票證控制,平均分配。就是想不艱苦樸素、勤儉節約行嗎?可對正長身體的孩子來說,對需要營養的病人和孕婦來說,這難道是好事?難道一旦我們的物質豐富了,社會經濟轉好了,這還應該提倡嗎?”
洪衍武一邊說,一邊應景地從盤子裏拿過烤肉串,用叉子分頭撸曉影和水清的盤子裏。
眼看着曉影吃得分外香甜,水清也确實無言以對。
而洪衍武還在滔滔不絕呢。
“……從生物機能的角度來講,人需要補充營養。如果營養不夠,人就會生病。所以凡是人們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吃點好的其實一點不過分。吃飯總比吃藥強吧?我覺得需要有所控制的情況,隻能是兩種。營養過剩避免肥胖,和吃不了扔掉的浪費。”
“咱們不妨再回過頭來想想,當初提倡這兩個詞兒的初衷又是什麽呢?難道不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盼望能忍過一時之苦,去創造出更好的生活嗎?難道不是爲了求得有朝一日不用再艱苦,不用再節儉嗎?難道社會主義就意味着這兩個詞嗎?那爲什麽改革開放又直指改善人們生活,要讓大家富裕起來?”
說真的,這些道理全是水清從未曾想過的。
此時,洪衍武在她的眼裏已經無異于一位哲學家了。
而就在這個時候,偏偏洪衍武語氣又忽而轉爲了溫柔。
“清兒,我還想再問問你,你認爲我對你感情深不深?我又該怎麽表示我的感情?咱們三個人之間到底又是什麽關系?”
他在孩子面前突然提到這個,讓水清頗爲不好意思。
可見他問的既執着又認真,也隻能難爲情地小聲回答。
“你……你對我和孩子好,我都能感到,咱們……咱們以後當然是一家人。”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洪衍武笑了,立刻順理成章的說。
“……所以說啊,我的責任就是讓你成爲最幸福的女人,讓曉影成爲最快樂的孩子。這種幸福和快樂是包括物質和精神雙方面的。吃一頓飯又有什麽?在我看來,真感情就是爲對方付出。不求回報的付出。而所有的付出裏,首當其沖就是物質。”
“假如一個人嘴上如何在乎對方,但又不給對方花錢,這算是什麽?同樣的,反過來說,你們倆能毫無負擔地接受我的照顧,也就等于接受了我的情誼,承認了咱們的關系。你們如果介意,甚至拒絕我的好意,反倒會讓我難過。對不對?”
“是的,我知道你不在乎物質,更看重感情。可物質畢竟能改善生活,同樣是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隻要能讓你們過得好一些,我也會快樂的。甚至你的父母親人,我也會當成自己的親人一樣對待。難道今後我還不能孝敬自己的嶽父嶽母了嗎?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當然,話說回來,過日子過得是個心氣兒,再好的物質生活也得跟着心情轉。精神還是高于物質的。如果你确實不喜歡我爲你花錢,那你喜歡過什麽日子,我就陪着你過什麽日子。我要的畢竟是你真正的開心和快樂。”
至此什麽道理幾乎都被洪衍武講透了。
嘿,無論願與不願,水清都隻能投降認輸。
“哼,就你有理。反正……反正我是說你不過你的……”
而見她那一臉悻悻然的意思,洪衍武也感到有點好笑,便又開始逗她。
“清兒啊,咱們在外一起吃飯,就别不高興了。實在要不行,你就學學孩子,化悲痛爲飯量。你看咱曉影多想得開?”
說着他又給水清盤子裏撈了些缶悶雞,嘴裏跟念咒似的念叨。
“……吃吧,吃吧,多吃點。吃了這頓定親飯,你就是我的人了……”
這時水清看了看已經把臉吃花了的閨女,終于沒忍住,徹底樂了。
雖然又惱恨地掐了洪衍武一把,可眼裏也全是笑意。
“你怎麽這麽能貧呢。”
可偏偏她這句抱怨,卻也讓洪衍武不覺一愣。
因爲水清這副小女人的神情,竟然一瞬間與“糖心兒”樣子重疊起來,讓他心裏突如其來泛起了苦澀。
仿佛過去,“糖心兒”也是這麽說過他的。
曾幾何時,他和“糖心兒”也是在這裏吃過飯的。
好像同樣也是點的這些菜。
至于位置……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偏廳之外找去,結果一眼就癡了。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今天的選擇,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
竟然偏廳之外就是過去坐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