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大,細如毛發,但足以澆濕水泥磚和柏油路上,讓它們在燈光下閃着亮晶晶的光斑。
溫度也在随着雨水而驟降。
盡管還不至于結冰或到凍僵人的身體的程度,卻足以使人的呼吸呈現出明顯的霧狀。
而就是在這樣的天氣裏,中華電影院的門前,也依然有個連傘都沒打的人,一動不動的站在斜風細雨裏,站在昏黃幽暗的路燈下。
唯一能證明他不是雕塑的證據。
是每隔一段時間,他在點燃一根香煙時,從手指縫裏閃現的些微火光,和随後噴吐出的大量雲霧。
是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洪衍武。
電影開場已經差不多五十分鍾了,手表上時間是指向八點二十左右,可水清卻遲遲未曾到來。
于是從沒下雨等到下雨,從人腳和人腿在眼前晃來晃去,等到如今空空蕩蕩,洪衍武一直就站在這裏,沒挪動過地方。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絕不氣餒,而且還會一直堅持下去,直到散場爲止。
這不是因爲他傻,或是犯氣性。而是因爲他堅信,水清絕對不是一個會無故爽約的人。
不能不說,洪衍武對水清是太了解了,他真的沒有白等。
就在他手裏這根煙即将抽完時,終于有一個披着透明塑料雨衣的苗條身影騎着車出現在了電影院前方。
是水清,就是水清。
在地上雨迹的反光裏和暖黃的燈光下,騎車的她正向他這邊張望着。
而洪衍武見到了她,就像喝了整整一口杯的二鍋頭一樣,頓時感到心裏燃起了熱情,他扔了煙,馬上迎了過去。
“你來了,你來了……”
這是洪衍武快樂的招呼。
“你……你怎麽沒雨具?你就一直站在這裏?你怎麽不去電影院門口避避雨?”
這是水清驚訝莫名的疑惑。
“嗨,這點小雨用不着那個。何況站在裏面,我怕你看不見我,還是這裏好……”
洪衍武的話真正激起了水清的躊躇不安。
她把車支在了一邊,過來就要把雨衣脫給洪衍武。
“對不起,是我不好,累得你被雨都淋濕了。我……我……”
哪知洪衍武一把抓住她的手,阻止了她。
“别啊,我皮糙肉厚的沒事,你可别再淋病了。你也别說什麽‘對不起’,隻要你能來就行了。對了,咱們是進去繼續看呢?還是等下一場?這兒我熟,搞票我有辦法。哎,你吃飯了沒有?”
可他這些親昵的舉動,卻讓水清羞得滿臉通紅。
她忙不疊的甩開他的手,退開了一步。
“我說對不起。不……不是那個意思……小武……其實我是說……我是想說……”
“跟你說實話吧,我今天把你約來,并不是真要和你看電影,其實……其實隻爲了怕熟人看見,想單獨告訴你,咱們不合适。”
“我沒準時來,也是因爲臨來前猶豫了很久,我有點怕來見你,怕你不高興……答應我,千萬别生我的氣好嗎?”
水清的這幾句話就像趁着洪衍武飛到雲彩上,在他快樂無比的時候,一把給他推了下去,摔得那叫一個疼啊。
可這小子也是屬貓的,有九條命呢,死了一條命還剩八條呢,照樣是不折不撓。
“清兒姐,我不知道你有什麽顧慮。可我知道你不會是嫌棄我的過去,你不是那樣的人。你一直都對我很好,發自心底的好,你關心我、照顧我,從沒嫌棄過我,不是嗎?”
“反過來講,我也是從小就認識你了。我敢說這個世上,真正了解你的善,真正懂得你的好,隻有我。我知道你要的不是世俗的榮華富貴、尊榮體面,你要的是一個能真心相待、不離不棄、相濡以沫、白頭偕老的終身伴侶。我可以告訴你,這也正是我想要的。”
“你好好想想,我們确實是有緣分的,否則你就不會遲遲沒嫁人。這就是天意,是老天爺讓别人發現不了你的好,把你特意留給我的。所以請你别違背天意,别拒絕我的感情,我會讓你幸福的。”
這話讓水清有點感動,但她要考慮的東西顯然要更多。
沉默了一會兒,她便又說,“小武,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你是個懂得感情的人。你也是個好人,已經幫過我太多了。你各方各面其實都挺優秀的,勤奮肯學,能吃苦,有一技之長,人緣好。生活裏的難題,你都能輕易解決。更讓我想不到的是你還會寫詩,完全把我感動了。可……可問題是我大你六歲呢……我們之間差距太大了,怎麽可能?”
“我當然知道你比我大,可那又能怎麽樣呢?姐,我喜歡你,我就是喜歡你,我從小就喜歡上你了,一直如此。隻不過我自己從沒意識到而已。但現在不一樣了,我總算明白我自己的感情了。其實你對我也是一樣的,隻是你自己還沒發現。”
這話說的水清立即懵了,她于局促不安中又沉默了。
因爲不知道如何應對,半晌之後才重新開口。
“你别瞎說了。我是對你好,可我是心疼你,那……那和男女的那種好不一樣。在我眼裏,你就是我的弟弟,我把你當自己的親人。我要是有别的想法,那我成什麽人了?”
“你以前是沒這種想法,可現在有也不晚。别忘了,咱們畢竟沒血緣關系。今後隻要咱們天天在一起,你願意給我機會,我肯定會讓你對我産生感覺的。”
“唉……我說過了,咱倆不合适。我比你大……”
“這是小事,除了這個,你還有别的理由嗎?”
“大六歲還是小事啊?等你三十歲的時候我就三十六了。女人本來就比男人顯老,越往以後咱們就越不般配。小武你聽我說,你應該找個比你小兩歲的女孩子。你應該享受你的青春快樂,去追逐你這個年齡的正常戀愛。”
“該說的已經都跟你說了,我現在再說一遍。不就是大六歲嘛,我真沒覺得有什麽。我也不覺得你說的青春快樂有什麽好多。實話告訴你,我最讨厭的就是應付那些叽叽喳喳的毛丫頭。你看看現在這些女孩,除了知道什麽東西時髦,就是一味互相攀比。那心智都沒成熟呢。她們沒吃過苦,哪兒知道生活是什麽呀。我要的是你這樣的女人,懂得理解人,會照顧家。又能做思想上的交流。對我來說,值得厮守一生的人,心靈合拍的伴侶,除了你,不會再有别人。”
就這樣,你退我進,寸步不讓。
洪衍武毫不放棄的執着,終于成功把水清捋好的思路給打亂了,把她再度逼進了無言以對的沉默裏。
而這還不算,洪衍武趁熱打鐵又往前靠近了一步。
“姐,你根本不明白我對你的感覺。如果我告訴你,就因爲這幾天你躲着我,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讓我有那種茶不思,飯不想,沒指望,沒盼頭,覺得活着特沒意思的感覺。你會同情我嗎?如果我告訴你,我對你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栓在腰裏怕丢了,完全把你當成自己的命根子,你能相信我嗎?這些年我沒對誰動過心,我就對你動心了。真的,我不會輕易對一個人動心,而我一旦動心那就會死心眼到底……”
說着,他情難自已地猛然将水清抱住,毫不猶豫地吻了上去。
“啊”水清也情不自禁,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吓得叫了出來。
但或許是太意外了,她又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那笨拙的、慌亂的反抗根本不是洪衍武的對手。
連她自己都沒明白怎麽回事,稍一掙紮,幾個呼吸之間,就被洪衍武馴服在懷抱裏了。
不一會兒,他們就像真正的戀人一樣,共同迷醉在了親密動作之中。
但一陣熱吻之後,洪衍武徹底撒了野,他抱着水清的手居然也不老實起來,開始熱情的撫摸。
這時,身體的敏感,讓水清猶如昏迷中陡然清醒。
她猛地推開洪衍武,一下子退了開來。
然後面紅耳赤、态度堅決地說,“不行,不行!小武,我們還是不行!我不該來,我真不該來!”
說完,她再沒有猶豫,馬上就推起自行車,飛速離去。
洪衍武可萬萬沒想到水清會這麽堅決有力地推開他,剛剛還身處陶醉中的他,此時
傻了一樣地站在那裏。
特别是看到水清逃命似的跳上了車離去。
他頓時感到自己的世界驟然塌陷了,月亮失去光彩,雨滴也沒有了生機,生存像是都沒有了意義。
不過還好,他畢竟不是真正的毛頭小夥子,不但很快就從昏迷中清醒了過來、
而且也沒有困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被姑娘當成了流氓。
反倒是發自心底的不願認輸,不願讓這才好不容易得到的機會以這種結局收場。
于是一咬牙,便開始不顧一切的邁開雙腿狂追。
更妙的是,或許是腎上腺爆發,或許是水清與驚慌失措中腿酸腳軟。
在狂奔近百米之後,洪衍武居然追上了。
這一下,他就死死的抓住車後座再不肯撒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