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點出乎意外的是,屋裏洪衍武本人倒似乎不太擔心,語氣仍舊輕描淡寫。
可這也更激起了張寶成的火氣,他的聲兒更大了。
“呸!誰爲了你好啊?我就是專門回來罵你的!我說你那腦袋是被門擠了吧,還沒那麽嚴重?你怎麽那麽樂觀啊?你得罪的不是官兒,而是官兒太太,别說女人最記仇。你老婆外頭受了氣,你不急眼?要真等事到臨頭就晚了。你還是快找你那個大明星的哥們,請人家給你想想辦法吧。看看能不能在子弟圈兒裏搭上線,跟羅家解釋解釋,緩和下關系!”
但就這麽罵,洪衍武的态度也沒變。
“哎喲,我說你就别嚷嚷了,你想人人都聽見啊。我告訴你啊,别怕。實際當官兒的也有緻命弱點,那就是臉面和名譽。隻要這兩樣毀了,他們就瞎了。你忘了報紙上豐澤園的事兒了。一個廚子,他怎麽告倒部長的?整我?姥姥!我可不會坐以待斃,我要真把這事兒捅出去,他們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啊?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哪知張寶成卻不信這套。
“爲什麽天是這麽黑,因爲牛在天上飛。爲什麽牛在天上飛,因爲你丫在地上吹!你說的輕巧,就跟報社是你家開的似的。我就不信了,你想登報就登報啊,報社不顧及社會影響啦,報社領導跟上面也得交代啊……”
洪衍武還是振振有詞。
“你這人嘿!辦法是人想出來的。我問你,就算國内報社不肯登,可外國報社就不是報社了?再說羅家地位高不假,可高處不勝寒,他也有對頭啊。再退一萬步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舍得一身剮,就能把皇帝拉下馬。告訴你,我可知道胡……的汽車牌号……你說我……要守在……”
洪衍武的聲音一下低沉下去,後面的話在屋外聽着是斷斷續續的。
不過别看水清沒琢磨明白到底說的是什麽,屋裏的張寶成已經聽得一身冷汗了。
突然間他就“炸毛”了。
“行了行了,别說了,我不聽!你要撞景陽鍾啊?我可不當你的同謀!算了算了,不管你是開玩笑,還是個真瘋子,我惹不起躲得起。先聲明啊,該勸你的我都勸了,朋友的義務盡到了。你自己想怎麽玩兒是你的事兒,我可不想被你連累。這件事到這兒爲止,再跟我沒牽扯了啊。今後上頭讓我怎麽辦我就怎麽辦。萬一從我經手的領養手續上找毛病,你可别怪我不夠意思……”
聽到這兒水清心裏驟然揪緊,這也是她沒能想到的情況。
一個是聽着張寶成的反應,洪衍武的主意似乎很出圈兒。她怕他真爲了自己幹什麽出格的事兒。
二是連警察都站在羅家那邊了。這要是孩子的手續出了毛病,簡直是釜底抽薪啊,可怎麽是好啊?
不過即使到了這樣的地步,洪衍武也仍舊在爲了水家的事兒堅持着。
“不成,我還跟你說,這孩子的事兒,你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而且還就必須堅定的站在我這一邊。你要敢叛變投敵可不行。咱就沒法再當朋友了。”
這樣張寶成也火兒了。
“嘿,你丫哪兒學了這麽一嘴電影台詞啊?還威脅上我了?好小子,你以爲我稀罕跟你當朋友啊!你現在是麻煩!跟我叫闆是不是?我現在就拘了你信不信?”
洪衍武的語氣登時和緩。
“不是這意思,你急什麽呀?好吧好吧,算我求你啦。求你念在公道正義,念在水清不容易的份兒上,念在孩子可憐的份兒上,幫這個忙好不好?”
“你先别急着說不,我得對得起你的損失。這麽着,要是你被開了,或被降職了,再或被發配了,你三十年的工資我一氣兒賠給你,怎麽樣?到時候我給你兩萬塊,你吃利息也夠活的了!”
“還有,隻要你能做到堅持原則,讓水家的領養手續無懈可擊。無論這事兒最後結果怎麽樣,我都送你一套兩室一廳當婚房。對,就我廠子裏分的那套,你和招娣不是也快結婚了嗎?不是沒房嗎?我可以把房子讓給她啊……”
話是好話,可這聽着也就更不像話了。天馬行空得徹底沒了邊兒。
于是屋裏屋外,無論張寶成還是水清一下全聽傻了。
隻是屋裏洪衍武爲了讓張寶成相信,還言之鑿鑿做着保證。
“寶成,這事我不開玩笑啊,特别認真。你知道我,有這個經濟能力。你要不信,我給你立字據。真的,你什麽都不用擔心。就算我真折進去了,那不還有泉子嗎?他會照樣履行我的承諾。絕對虧不了你……”
張寶成這時候總算出聲了,但驚愕中也透着十萬個的不理解。
“你,你真夠可以呀你!爲了水家的事兒,舍得下血本兒啊!那我還就不明白了,你跟水家非親非故的,你……你這麽大付出,這圖什麽呢?”
這當然也是水清此刻最大的疑問。
就聽洪衍武說,“圖什麽?圖情分啊。街裏街坊的,我們是幾十年的老鄰居。我心軟,就見不得……”
結果這話當即就被張寶成打斷。
“拉倒拉倒!俗話說光屁股打老虎,不要臉又不要命。你就是!别跟我面前美化自己了,我也得信你!告訴你啊,我讨厭你每句話都想抖機靈的說話方式。累!抖機靈的方式有很多種,而你這種恰巧是其中最不招人待見的那個。我現在要聽實話,聽實話!”
這樣過了半晌,洪衍武才重新又開口,可語氣卻透着一百二的冤枉。
“爲什麽我說實話怎麽總沒人信呢?難道你不相信生活裏有無私、奉獻、犧牲、舍己爲人這種事嗎?不是爲了什麽榮譽,爲了什麽實現共産主義之類的口号。僅僅因爲自己本身就想那麽做?”
“你知道什麽叫動物性嗎?動物性就是趨利避害,就是爲自己考慮。可人不是,人之所以是人,就因爲人是有感情的。人性中會萌生道德,就可以不講回報。就像水清爲曉影做的那樣。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那叫高尚。”
“當然,我不是高尚的人,從來也不是。可這并不妨礙我尊重高尚,敬仰高尚,佩服高尚的人啊。水清就是我見過最幹淨,最善良,最美好的人。她身上不但有我喪失了的東西,甚至還有一種能力,能讓身邊不怎麽好的人也變得好起來。隻要跟她待在一起,我就會覺得自己的身心被淨化了。這就是感染力。”
“所以說,雖然我功利的很,也自私的很。可我不想永遠這樣。至少這輩子,我也願意偶爾嘗試一次高尚的滋味。關鍵是水清和曉影,她們值得我這麽做。她們要是被傷害了,不但她們的日子毀了,這世上也就再無公道可言了。我要袖手旁觀,今後我會瞧不起自己的。你明不明白?我這人再差勁,也不能連自尊心都扔掉!”
洪衍武的聲音有些激動,不但把他自己感動了,也把屋外的水清感動了。
她忽然發現,人們的心裏藏了太多的東西,在每一張臉的背後還遮掩着許多張從不示人的面孔。
如果不仔細用心去了解,是很難清晰地看到一個人心裏面的東西到底是些什麽。
她做夢也沒想到,洪衍武的心裏居然會是那樣的陽光普照,燦爛得如同灑滿光輝的一條大河,美麗得如同光芒萬丈的一座大山一樣。
隻是可惜的是,偏偏這種感覺還沒維持一分鍾,很快就又被張寶成的打岔給改變了。
“噢——我明白了。敢情你小子是看上水家大姑娘了?”
抽不冷子張寶成拉着長音兒,竟冒出這麽一句陰陽怪氣的話來。
“你……你胡說什麽你!我……我沒有!”
好家夥,不光洪衍武結巴的矢口否認,水清也是當場瞠目結舌。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可張寶成偏偏還非堅持如此。
“甭跟我來這套!頭頂個菠蘿,你就想立地成佛啊!我就問你一句話,這事兒如果要換在其他人身上,不是水清,你能這麽着急嗎?”
“還有,你原先那對象就比你大好幾歲是吧?我記着有一次,你小子喝醉的時候還交代過,七歲就喜歡過你們班主任是不是?你這分明有前科啊?”
“我說你從對象出事兒就沒再談過呢,反倒成了愛心叔叔了。天天跟人家孩子膩一塊兒堆兒,敢情你這是提前給自己當後爹做準備呢?真的,我差點就信你了,就差那麽一點!”
話說的越來越不堪入耳,這下洪衍武急了。
“你可真行,怎麽所有的事到你嘴裏都要龌龊一下?”
張寶成卻以輕蔑一笑回應。
“我龌龊?行!那有種你小子發個毒誓,就說你對人家水家大姑娘一點那意思也沒有。如有半句謊言,就爛心爛肺爛肚腸,頭上長個大疔瘡,一輩子無後,死後也不得安生!”
這些話可真是過分了,水清聽得面頰绯紅,又氣又臊,實在是待不住了。
可偏偏就在她轉身離開,心裏直罵張寶成沒德行的檔口,屋裏兩人又開始對話了。
“憑什麽啊?你讓我發誓我就發啊?我犯得着嘛!”
“你不發誓,那就是喜歡人家!”
“我喜歡就喜歡呗,我樂意!你管得着啊?”
“嗨,你承認了?那你裝什麽大尾巴狼?”
“我……我……我不是自己也不知道嗎?就因爲你剛才一逼我,我這才弄明白!我還就是喜歡她!怎麽了?我沒什麽不敢承認的!告訴你,我現在就關心一條,她能不能喜歡我!隻要她願意,我就娶她!我就當曉影的爹!”
不敢想象啊!
突然之間,水清覺得腦子轟鳴了一下,徹底迷了方向,差點摔個跟頭。
可盡管很是接受不了,但當她慌亂地回到家後卻發現,自己的心裏竟不知不覺地多了一些東西。
而且難以抗拒的,總免不了要她去想一個問題。
小武喜歡我?這……這怎麽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