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2月12日,除夕。
這一夜的萬家燈火,人間百景可是相當有意思。
像許家,許秉權老兩口和許曉軍坐在一起吃年夜飯。
他們讨論的主要内容,除了即将出生的小生命,竟第一次變成了女婿洪衍文。
而且和往常有所不同的是,盡管許家人對洪衍文有着諸多的不滿,但許秉權的态度卻有了新的變化。
比如說吧,就在于婉芬照常雞蛋裏挑骨頭,開始抱怨洪衍文不顧許崇娅有了身子,還非要帶她倒洪家去過年。
許曉軍也照常挑撥,痛罵洪衍文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就是想讓姐姐多受罪時。
許秉權卻第一次打斷了他們,甚至還予以了嚴厲呵斥。
“你們都住口,以後這種話不要再說了!”
本來絮絮叨叨還想往下說的母子頓時愣住了。
而跟着許秉權後面的話才讓他們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風向變了。現在上下都人心惶惶,就怕被劃進上面的‘目标’裏。區裏的老張和老劉,今年過節恐怕要門可羅雀了,聽說有人檢舉,上面已經要點名查他們了。要是過了關還好,要過不了,哎,就等着晚景凄涼吧……”
“我?我好就好在和洪家結的這門親事上了。不說洪家的家庭成分本身就顯得我是清白的。區裏王副書記他也在洪家的喜宴上見過楊衛帆啊,他私下裏可關照了我不少呢。而且你們知道嗎?衍文明年要去的‘統戰理論學習班’可不一般啊。那是市政府舉辦的,聽說學完了,還要下基層單位挂職鍛煉。這是什麽?這就代表着任用提拔。”
“所以洪家的比咱們想象的有辦法多了,人家這是靠着自己找出了一條向上的捷徑。别說壓不住了,也不能再壓着了。弄不好,明年我就是得靠這個女婿才能平安呢。”
“還有,曉軍,明年你要再考不上大學怎麽辦?今後沒學曆,你的前程怎麽辦?你姐夫現在就在宣教科,他加入的‘民促會’幾乎全是教育界的人。你的事兒弄不好還得求他幫忙呢。”
“所以說實話,我現在是慶幸小娅有孕了啊,靠這個,咱們兩家的關系才能緩和住。你們看,盡管現在貌合心離,可人家過節還是和去年一樣的厚禮,這就是沒撕破臉。可你們要是再惡意相向,這點情面要再維持不住了。那對誰都有好處啊?”
“适可而止吧,今後不但不要再給衍文臉色看。等孩子出生了,咱們還要出錢大辦。不但是爲了小娅,也是爲了咱們自己。明白嗎?以後都管着嘴,說順了口,萬一帶出來,就麻煩了。”
得,盡管于婉芬和許曉軍大感掃興,可也心知肚明許秉權的話是有道理的。
于是爲了他們自己,誰也不敢再拿洪衍文圖嘴痛快了。
更何況許秉權永遠都是這個家庭的中心,老頭子的喜怒哀樂就是一家人舉止行動的晴雨表。
和在機關和單位裏差不多,大家都要看這“一把手”的臉色說話、行事一樣。
确乎如此,這種世代流傳的家長制,這是延續了幾千年的習慣,幾乎是浸潤在每個華夏子孫的骨子裏的。
這一點别說大陸内地了,幾乎有華人的地方皆是如此。
所以即使有不合理的一面,改變也絕非易事。
在遠隔千裏的香港太平山南,位于淺水灣的一棟别墅裏,洪家的另一系子孫同樣在堅持着這種傳統。
這一大家子的孫男娣女,和兩個風韻猶存的繼室夫人,衆星捧月一樣圍繞着他們的家長洪福承,一起坐在燈火輝煌飯廳裏吃着豐盛團圓飯。
在仆人周到的服務中,在銀質餐具和美酒佳肴的映襯裏,老頭子那張富态的胖臉上,居然找不出任何喜怒的痕迹。
即使在這樣阖家歡樂的時候,他表現出來的仍然是這樣—種不苟言笑的氣度。
這就是那種所謂一家之主的風度嗎?
其實長子洪衍亢一直覺得父親過于嚴肅了,一個在兒女面前都放不開的人,活得有多麽辛苦啊?
隻不過是一副被顔面和虛榮拘束住了的軀殼而已。
在他看來,老頭子最應該管管的,反倒是洪家的子孫在外面花錢如流水,吃喝嫖賭抽的敗家行徑。
是兩位繼室夫人各自用安插的私人,不斷從洪家産業中飽私囊的龌龊勾當。
有這樣的螞蟥、白蟻一樣的親人,饒是洪家的底子再厚,又能過多少年安樂日子呢?
可即使他把話挑明白了,把兩位繼室夫人吸血挖肉的實證拿給父親。
他的父親卻沒當回事。
卻隻是耐心尋味的說了一句,“我已經老了,需要家裏的安甯。你是長子,怎麽處理都好,隻是不要讓人下不來台。”
甚至還會把那些不知從哪兒找來,似乎永遠也還不盡的賬單交給他,僅僅輕描淡寫的吩咐一句。
“你去處理一下,洪家的顔面還是要的。你隻有學會照顧弟弟妹妹們,我才放心把家業交給你啊”
這讓他的心中有一種隐隐的悲哀,他發現隻要有父親在,他就無法挽回洪家樹大中空、大廈将傾絕的局面。
再加上如今剛剛經曆過的股災,洪家的重創超乎想象,這種形勢的惡劣其實已經不在他能力的掌控範圍之内了。
要是再不想想辦法,洪家的基業恐怕真的将要難保了。
即使到時候父親真放權,到他手裏恐怕就是債了。
所以眼下正是爲了這個,他才會在這個特殊的日子,提出一個在家族屬于絕對禁忌的建議。
“爸,過完年,我想……我想去京城看看……”
硬着頭皮把這話一說,果然和他想象中一樣。
不但洪祿承的臉色明顯一沉,整個家宴的熱絡也都驟然而止,現場變得安靜異常。
他的那些親屬無不用一種詫異的眼神凝視着他。
而洪衍亢咽了口吐沫,想要解釋得詳細一點。
“爸,這麽多年沒回去了。我真的想在看看咱們的老宅,也想試着找找二叔一家……”
可剛說到這裏,二太太何佩芝微微一笑,便已經強行打斷。
“大少爺可真是念舊重情的人啊。可這麽多年了,大陸又鬧了這麽多‘運動’,那邊的人哪兒禁得住啊。何況老爺當年又是如此特殊的身份,連移民都辦不了。你回去豈不是以身犯險嗎?真要有個閃失怎麽辦呢?”
二太太的大女兒洪心怡這時候也插口。
“就是,不就是處破宅子嘛,就是能找回來又能怎麽樣?大哥,你萬一要出點事兒,可是得不償失。再說,你顧着過去的親人,也得爲我們這些現在的親人着想啊。”
洪衍亢眉頭緊皺了一下,也就索性把話挑明了。
“爸,其實我也是爲了大家考慮,眼下咱們的産業出現了很大的問題,股災上虧空了不少。資金上的負擔太重了,完全是入不敷出。如果能找到二叔,有他幫忙出個主意,或許才能……”
沒想到這時,三太太黃婉瑜也開口了。
“瞧這話說的,大少爺太言過其實了吧。咱們洪家的根基不是小門小戶可比的。對咱們家大業大的名門望族能有什麽真正的難關?要我說?去世的大少奶奶娘家不就是辦銀行的嗎?資金有問題,不如求求親家,爲什麽要舍近求遠呢?實在不行,可以考慮把一些不重要的産業質押嘛。關鍵還是看大少爺想不想找到辦法。”
而三太太的兒子洪衍雄也開口幫腔。
“大哥,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家裏有困難,我也可以幫忙分擔一二嘛。反正我也玩夠了,想做點正事了。隻要你給我充分的信任和權力,我保證盡心盡力。又何苦去找不切實際的希望?我不是說京城那邊的人就肯定不在了,可找到也未必有用啊。大陸那邊什麽體制,咱們都是清楚的,幾十年不涉商業,再大的天才也與這個社會脫節了。大家說對不對?”
好,這一下全家都熱鬧起來,衆口铄詞對都勸洪衍亢打消此念。
而洪福承也終于開了口,一錘定音。
“衍亢啊,我看京城還是不要去了。你先跟親家那邊接觸一下的好。衍雄能說出這樣的話,看來也成熟多了。我看,你可以給他機會試一試。”
唯有洪衍亢氣苦得說不出話來。
因爲在這表面合家團聚之下,洪家人全都是貌合神離,互有盤算。
替他的安危着想?
根本就是這一家子都怕他找到二房的人,二房會來讨要當初留在香港的資産。
幾千萬,别說二太太,三太太,就連父親恐怕也舍不得。
可他們永遠不明白,有二叔的本事,數以億萬的财富都是可以賺來的。
讓他去找妻子的娘家?
他這麽多年爲了這個家族,已經消耗掉了他與妻家全部的情分。
若沒有妻家的支持,恐怕股災到來的時候,洪家就倒了一半了。
這還是看在他一直沒有再娶,還把親生女兒一直放在嶽母身邊陪伴左右的情分上,才出力相助。
如今又讓他怎麽好再啓齒相求?
給弟弟一個機會?
洪衍雄恐怕是洪家最愛玩的一個纨绔子弟了。聲色犬馬的興頭完全繼承了父親的基因。
這樣類似的嘗試已經太多次了,那無疑又意味着雪上加霜,意味着家族的資産會加速流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