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随着“物資短缺的年月”到來,徒弟的真面目就暴露無遺。
敢情當時這小子爲了争取“進步”。
居然主動在工作中對“張大勺”這個師父,發起了立場鮮明的批判。
他說“張大勺”一貫“奢侈成性”,講究什麽白菜要剝掉多少,黃瓜根兒一軟就不用了,花生泡水浮起的都要扔掉,魚、肉放過多久就不用了,這種工作方法難道不是極大的浪費?
國家這麽困難的時期,我們的廣大工農群衆可是連窩頭都是吃的香的。
都這麽精挑細選,豈不是資産階級的臭毛病?那我們的飯店到底是爲什麽人服務的?
而跟着他就提議,說飯店也别老海鮮、魚翅的。要做大衆菜,大衆湯。要求一菜一湯隻收五毛錢,足夠一個人吃得飽飽的。
這小子還真下了功夫,他把收集的材料,再加上他對“張大勺”的了解,從曆史到現狀,洋洋灑灑好一通反對啊。
言詞懇切,材料生動确鑿,在這個特殊的時期,深獲領導欣賞。
于是飯莊領導們不但立即批準在本店試行,而且還專門爲此向市飲食公司做了報告。
好,結果這小子倒是如願以償,成了典型了。
但“張大勺”也被他一腳給踩下去了。
不但他當初的“罪名”再次被提起,又多了個“階級立場”有問題的新罪名。
爲這個,“張大勺”直接被一抹到底,被飲食公司給弄到“錦芳小吃店”去做小吃去了。
說是要讓他好好體會體會人民群衆的需要。
但就是這樣,還不算完。
“運動”中,“張大勺”的徒弟可沒“忘了”他這位師父。
爲了劃清界限,這小子竟然又主動把“張大勺”的履曆給翻出來了,羅列出種種批判罪名。
說“張大勺”是封建主義的殘渣餘孽,當過僞滿洲國七品頂戴的庖長,并且伺候過***和美帝的軍官,,很有必要查一查是不是受命潛藏的特務。
後來他還說通了“張大勺”在豆汁店裏的新徒弟,一起造了“張大勺”的反。
不但代表飲食公司批鬥了“張大勺”,也把他的工作弄沒了。
但最孫子的,是說服“張大勺”的老婆和他離了婚,讓“張大勺”的兒子都不認他這個爸爸了。
後來,是龐師傅因爲師門受過張家祖宗的傳藝,看老爺子一人過得慘,念着舊情幫着牽線,才讓“張大勺”在“北極熊”重新找了飯轍。
這也正是“張大勺”不收徒、不傳藝的,痛恨趨炎附勢之徒,又孤苦伶仃一個人過日子的真正緣故。
别的不說,就沖這樣的經曆,這半生的際遇,又怎能盼他有個好脾性?提起徒弟、傳藝不罵娘。
那真是傷透了,有了心結了。
所以聽完了老爺子的這通話,不但洪衍武理解他的苦衷了,陳力泉也有點受不了了,氣憤填膺的一個勁追問,“張大勺”倆徒弟是誰,叫什麽。
看樣子,很有要找上門去。打那倆小子一頓出出氣的打算。
這種表态,倒是讓“張大勺”很有些安慰。
他嘴裏就說,“不瞞你們說,今兒找我那倆小年輕說的狗屁陳師傅,就是我過去的徒弟。人家現在是烹饪大師了。還是這個什麽破協會的管事的。這大概是又惦記我的本事啦,才搞這麽一出。你們想我能給他們好臉啊?”
“不過人既然趕走了,也就算了,過去的事兒我不想再計較了。你們也别去找事兒,這份心意我領了。因爲那樣的人,他心裏隻有自私自利。隻要是好人碰上,甩都甩不掉,準倒黴。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牽扯。”
“其實我算什麽呀,這小子後來什麽人都敢踩、都敢告,隻要能往上爬。我算看透了,什麽人,裏外都是他都敢當成踏腳石。也隻有這樣裏外兩樣的人,才能站得高……”
洪衍武聽了不由心裏一動。
“您是說……”
“張大勺”一擺手,“行了,别再說了,惡心。”
而洪衍武沉吟了片刻又問。
“張師傅,那您的老伴兒和兒子呢?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那年月這不算新鮮的?當時社會形式如此,人難免一時糊塗。您就不能……”
沒想到,“張大勺”居然更爲愠怒搖了搖頭。
“别提,别提。那娘倆啊……哎。你說的是,當時也許是一時糊塗。可你的親人要是曾經比外人還恨你不死,視你如仇寇,能幹的都幹了,不能幹的也幹了。你還會認他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