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快朵頤之餘,吃得歡暢愉快的洪衍武還一個勁的稱贊。
“張師傅,多虧您帶我們來啊,要不我們做夢也想不到,北邊會有這種水平的館子呢,要我看,這‘康樂’雖然不是老字号,可一點不比‘萃華樓’差,常靜師傅也不比京城飯店伺候首長的大廚差啊。否則人家怎麽能在海外拿獎,還幹出這麽大的局面來啊?今兒全托您的福,我們才榮幸地品嘗到如此絕妙手藝啊……”
卻沒想到,聽了這番話,“張大勺”卻隻是淡淡的笑了笑,然後就是默默地夾菜、喝酒。
并沒有呈現出慣常情況下,請客的主人見到客人吃得開懷,應該擁有的自得與快樂。
反倒看起來居然像有什麽心事,帶着點凝重。
洪衍武就覺得有點不對勁,可要開口問吧,他又眼見着陳力泉已經把僅剩的“桃花泛”芡汁兒和一點“紅糟肉丁”給拿勺筷走了。
得,這也就顧不上其他了。連忙專心緻志地對付起“鮮菇肉餅”和“茭白口條”來。
最後直等到把幾盤菜都列了清單,“翡翠羹”也喝到快見了底兒,肚子都撐圓了,這才又想起剛才這檔子事兒來。
可他這次再想開口呢,卻還是沒問出來,因爲又碰上了另外的情況。
大概是服務員早就得了囑咐,一見包間裏吃的差不多了,就去報告“皇軍”了。
所以常靜師傅在這個時候又來了,身後還帶着三位中年廚師。
進來後呢,常靜師傅大概給在座的介紹了一下,說三位廚師誰誰剛才做的什麽菜,然後就詢問是否滿意,要他們給提提意見。
什麽都别說,就沖桌上盤子全空了,還能不滿意嗎?說不滿意那是睜眼說瞎話。
于是洪衍武就趕緊起來,把剛才跟“張大勺”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另外還加上幾句話,挑着大拇指,好好把每道菜都誇了一遍。
那幾位廚師自然是聽得頗有得色。
可偏偏洪衍武再怎麽誇都沒用,人家常靜師傅笑呵呵點點頭,根本沒往心裏去。
等他說完就一直看着“張大勺”,非要這位爺親口給指點指點不可。
好,洪衍武這才明白過來,敢情他是自作聰明,多此一舉了,人家本來就沒想聽他的,目标還是“吉野号”。
不過更讓人沒想到的,是這“張大勺”接下來的反應。
他還真和一般人不一樣,居然丁點兒不懂得給人留面子。
推無可推下,硬邦邦就來了一句,“那非我要說,可就是不好聽的了。”
喝,看這意思還真有不滿啊。
這下别說那仨廚師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洪衍武和陳力泉眼睛也睜大了。
不爲别的,他們好奇啊,是真想不出這幾道菜能有什麽毛病來。
除非……除非雞蛋裏挑骨頭……
而就在衆人側目,内心疑惑間,“張大勺”真的開始找茬了。
他先一指做“紅糟肉丁”的那位。
“我呀,一吃就吃出來了,你肯定是羅慧師傅的徒弟,跟她上過竈,看你這幾下子,閩菜裏的煎糟、炕糟、拉糟、醉糟應該都掌握了。可你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用外面買來的現成紅糟啊。你們羅師傅自己的香糟汁兒那是一絕,你怎麽不學着也自己做啊,怕麻煩是不是?所以這菜毀這上了,糟香不夠,混似酒香,勉強合格吧,也就大衆水平。”
這話完了,那位廚師當場就臉紅了,口裏不由連連稱“是”,蔫頭耷腦退後了一步。
而另外倆廚師則看得有點犯愣,他們絕對沒想到“張大勺”能說出這樣“一矢中的”的話來。
但這才哪兒到哪兒啊?“張大勺”沒耽擱,接着就又沖那個做“茭白口條”的廚師開腔了。
“你呀,扒口條這手法還行,像是津門的‘鴻賓樓’學的吧?味兒對,火候也還行,可你這用料差着意思呢。這個月份呀,茭白配口條不合适,欠講究。這個月份應該吃什麽呀?應該吃茭白蟹肉,那跟時令就合适了。廚行永遠得講究什麽月份吃什麽東西,否則那就成了‘行活’。辜負了你的手藝。你的毛病也是懶,是懶在了不走心,不動腦子上了。”
得,這又滅了一個。
而這主兒不但相當服氣,一開腔也果然是津門人。
挑着大拇指道了句,“您老不虧是行家,連我師承都說出來了”,就退一邊去了。
這接下來可就該輪到第三個了。
“張大勺”還就對這位最不留情面,挑剔得也最嚴重。
“你這道‘香菇肉餅’就該扔喽。爲什麽?因爲你最懶。第一你這肉餡兒拿澱粉抓了。這不但沒有了肉味兒,連湯汁兒都渾了。肉餡拿澱粉抓的,就沒這麽一說。二呢,你這玉蘭片用的也不對,爲什麽不用鮮筍啊?嫌冬筍又得剝,又得煮,還得旋,費事是不是?可你用罐頭,是一點鮮味全沒了……”
顯然這次“張大勺”又說對了,因爲頭一個和第二個廚師聽得都在點頭。
但偏偏這第三位年紀最輕,三十五六歲的年紀,臉皮似乎還挺薄。
或許正因爲火氣壯,這下顔面挂不住了,居然反駁了起來。
“老師傅,您說的這些我也懂,可我得考慮實際情況。我們這兒每天接待多少顧客啊?這道菜本來就麻煩,要不想點法子,根本供不上。我這算是爲了工作需要的改良。”
“張大勺”還真沒想到會碰上個“刺兒頭”,不由冷笑一聲。
“改良?越改越差啊?你這是強詞奪理。供不上?供不上你可以不賣啊,那也不能湊合。我告訴你,想當初‘康樂’三張桌子的時候,後廚誰做這道菜也沒嫌過麻煩,講究的就是精工細作。現在局面大了,你們這撥兒人總不能還不如從前了吧?”
嘿,真沒想到,到這份兒上那小子居然還不肯認錯,反而還矯情起來了。
“老師傅,這您就有所不知了,小飯館和大飯莊真不一樣。‘康樂’過去才招呼幾個人,現在又有多少客人?而且關鍵是,我來了之後一直這麽賣,除了您,還從來沒有人吃出不對來呢。不瞞您說,我是從‘萃華樓’調來的,就是當初的‘首都飯莊’,那不比‘康樂’大多了?可那兒的‘燒二冬’就使這罐頭玉蘭片。我師傅就這麽教的,從來也沒人說不對啊?您是不是有點吹毛求疵了?”
可是呢,這小子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反倒真成了自取其辱了。
因爲“張大勺”都沒發話,常靜師傅就先批評起他來了,而且說得他還無可辯駁。
“小胡,不是我說你,你也太不謙虛了。你這話跟别人說行,可你知道他是誰?告訴你,無論是‘萃華樓’還是‘豐澤園’,張師傅都幹過掌勺師傅,那是做過國宴,當之無愧的魯菜大師。這還不算,就連這道‘香菇餡餅’也是張師傅教給咱們餐館的呢。”
得,這一下就讓這小子蔫兒了。讓你嘚瑟,這不是班門弄斧是什麽?
而旁觀的兩位廚師,乃至洪衍武和陳力泉,全都彼此對視一眼,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的滿目驚奇。
這話,信息量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