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他不停轉着眼珠在琢磨,半天說不出話,洪衍武冷哼一聲,這才繼續解釋。
“我也不跟你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咱就說點實際的吧。按說呢,你能從這麽個小玩意琢磨出賺錢的主意來,也算有點能耐,至少腦子不笨。可你才多大啊?你這麽個小人兒,根本不了解人生和社會是怎麽回事?要是就憑你一個靈機一動的主意,就能舒舒服服掙着一個大人的工資。那這社會也太好混了,别人全成傻子了。”
“你别不服氣。先說你在學校賣東西這事兒。你能賣,别人就能賣。學校要不管你,也不會管别人。那學校不就得變成自由市場?話說回來,老師要也賣東西,你們學生那幾個錢不全讓老師掙走了?所以實話跟你說,天下最賺錢的辦法,那都在法律裏寫着呢,但凡明文規定不讓人幹的全是。否則,那就是天下大亂。”
“另外呢,你也要記住,隻要是憑渠道,賺快錢的,無論讓不讓幹,那都叫偏門。這就注定不可能長久。還别說你爲了貪圖掙錢,放任規模到了瞞都瞞不住的地步,學校辦你是早晚的事兒。咱就假設這事兒學校不管,那照你這速度,不出這學期,就全校人手一把槍了。之後你賣誰去?”
“何況這中間也不安全啊,别的同學也未必找不到貨源。真找到了,搶你生意,你又能怎麽辦?再有,人家要眼紅,糾結一大幫同學搶走你的勞動所得?你又該怎麽辦?你自己敢告訴學校嗎?學校又會替你做主嗎?所以無論怎樣,這種好事都是一時的。頂多讓你掙點小錢,根本幹不大。”
“我呢,同樣要面對類似問題。投機生意根本不能指望長幹下去。但因爲是針對整個京城,市場比較大。我又懂得隐蔽自己,還沒引起别人的主意,這樣才湊合維持着。否則爲什麽我同時弄好幾樣啊,明白嗎?”
“最後還有關鍵的一點,你采用這種方式賺錢,根本就不劃算,賬全算錯了。你知不知道啊?對一個人來說,最重要的并不是錢,而是人脈關系和名譽。在咱們這個社會裏,辦任何事都離不開别人的幫助,好多事兒也不是有錢就能解決的。所以名聲好,朋友多的人就吃得開。”
“可這些關系打哪兒來啊?除了天生的血緣關系,那就是人生下來之後認識的,逐漸積累的。我可以告訴你,人一成年,參加工作之後,周圍充滿了功利得失和算計,就很難再交往到真心朋友了。所以在任何一個人的人際關系裏,最純淨的,最牢靠的。除了血緣關系,那就得說到發小和同學了。因爲隻有孩子間的友情利益算計是最少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其實人上學,除了學習,最重要就是多交朋友。因爲隻要認識人多了,那以後路子就野,甚至比學到的知識都管用。賺錢反倒不用着急,到時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兒。朋友就能帶來生意,就是錢。事實上,真正的商人,爲了交朋友,建立聲譽,都是不惜花重金的。交到的朋友,哪怕暫時用不上也好,因爲不知哪天就會用上。”
“可你呢,你偏偏給弄反了。你現在是從誰身上賺到的錢啊?你的同學們!那麽等到你真等長大了,所有人明白過來,對你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你爲人市儈。他們永遠忘不了,你曾經用不值錢的東西掙走了他們的錢。那你就徹底臭了。又有誰跟你保持接觸,還會幫你啊?”
“甚至你這樣的‘英雄事迹’要是傳出去,連陌生人也會覺得你太精明,不會吃虧。自然沒人願意跟你打交道。這不就等于你拿你未來最寶貴的财富,換了幾個小錢兒嗎?你說你傻不傻,虧不虧吧?要說你唯一作對的,就是和你那個要好的同學一起分享了好處。至少他從此會更信任你……”
還别說,洪鈞确實有點悟性,還真的有點聽明白了,馬上着急起來。
“三叔,您說的是有點道理啊。那……那要這樣,我好像确實是虧了。可現在怎麽辦啊?還能有什麽辦法補救嗎?我是不是該把錢退給大家夥兒啊?可……可我掙得錢都上繳學校了。讓我爸掏小一百塊,他能幹嗎?”
洪衍武見孺子可教,不由拍他腦門一巴掌。
“現在知道着急了?行,還算不晚。那我告訴你,爲了長遠考慮,這錢應該賠。我來給你掏這錢,不用找你爸。不過呢,倒不用那麽多,畢竟做人要講究親疏遠近的。像其他班的同學就沒必要了。本來就陌生,他們畢業以後也不會和你再聯系。所以你隻要把同班同學的錢退了就行了。”
洪鈞當然知道好歹,相當感激不盡。
“三叔,還是你對我好啊。我覺着吧,這事兒要這麽辦,其實反倒是好事了。您想啊,我這麽仗義,那幫小子非得記我一輩子好不可?您這是徹底讓我大翻身了啊,完全給我恢複名譽了!”
沒想到這還不算完,後面還有好事等着洪鈞呢。
洪衍武又有個決定。
“對了,看你這麽可憐,那以後你的零花錢咱還可以這麽辦。我的章程是,跟你的學習成績挂鈎。無論期末還是期中考試,一門功課你要考全班第一獎勵二十,第二獎勵十塊,第三五塊,第四兩塊,第五一塊。要是能拿全年級的排名,這個數字就乘三,你看怎麽樣?要真有本事考好了,一次你就能掙好幾百。公平嗎?有信心嗎?”
這下洪鈞當然更樂了,馬上應下。
“哎呦,能合理合法的掙大錢,那當然好了。三叔,您這是想來一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啊。我要不敢應,那不辜負了您的鼓勵和栽培嗎?那咱就這麽辦了啊,您就等着掏銀子吧。”
可千不該萬不該,一興奮昏了頭,他又多說了兩句。
“其實吧,還多虧您及時給我開出這樣的條件來。否則,我就操持上别的營生了。您别看不起人。手槍賣不動了,我自己也早感覺到了。不過沒關系啊,因爲前段時間我在東郊八裏莊新華書店庫房,剛好發現了幾百本市面上買不着的《千裏走單騎》和《李郭交兵》呢。您知道嗎?好多人爲了攢一套《三國演義》就缺這兩本,絕對能賣到五毛一本……”
結果話沒說完,他就立刻挨了一脖兒拐。然後招來了洪衍武的嚴正警告。
“嘿,真有你的啊,記吃不記打。居然還藏着這樣的主意呢。醜話說前頭,今後隻許你把精力放書本上,同學身上。你要再幹動這些歪腦筋。我絕對讓你後悔!”
洪鈞連聲辯解。
“我不就想想嗎?而且您也沒弄明白。其實我是想說,這事兒根本不用在學校幹,我大可以在王府井、西單新華書店的小人兒書櫃台守株待兔……”
洪衍武再不廢話,一把掐住洪鈞脖頸子,就真跟掐隻兔子一樣。
殺豬一樣的嚎叫随之響起。
“疼啊疼啊,三叔,松手松手!我保證不敢了。您可真狠啊,幾句話就讓我付出了這麽慘痛的代價……”
“活該!”
而就在洪鈞接二連三的慘遭家人毒手的時候,隔壁丁家也出了件怪事兒。
敢情今天午覺起來,丁嬸兒給孫女兒丁玲兒收拾屋子的時候。
忽然發現一隻隻肥碩的大肉蟲子,順着孩子的枕頭旁的牆壁往上爬。
這是怎麽了?
老太太怕回頭吓着孫女兒,趕緊給床底下來了個大清掃,這才發現下面竟然如垃圾堆般熱鬧。
吃了幾口的蘋果,咬了一半的烤白薯,半拉雞蛋糕、碎得不成形的桃酥、江米條,還有數不勝數的桔子皮、香蕉皮、瓜子、花生、栗子殼、以及各樣糖紙和蜜餞……
這一看就是吃剩下或者不想吃的,都偷偷從床縫扔了下去。
那老太太當然急了,丁家可不是什麽富裕家庭,這輩子最大的講究就是不糟踐東西。
盡管對孩子在吃上盡量滿足,很少限制,可容不得這個呀。
另外還有個最最關鍵的問題,錢從哪兒來的?
家裏從沒給過丁玲太多的零花錢啊,一個月也不過幾毛錢而已。這……這……孩子總不會拿家裏的錢了吧?
丁嬸兒當真是打心裏發涼啊,手都哆嗦了,然後“噗通”一屁股就坐在床上了。
就這麽疑神疑鬼、心神不甯地一直等到丁玲放學回家。
結果一問是怎麽回事啊?
敢情又和洪鈞有關,這小子不是頭一段時間發洋财了嗎?
嘿,他倒大方,自己胡吃海塞不說,也沒忘了丁玲,見天買了吃食跑來和丁玲兒一起分享。
丁玲雖然是班幹部,也知道洪鈞的錢很有可能算做不義之财。可女孩子哪兒有不貪零食的?她又爲洪鈞的好心好意有點小感動。
這樣感情和原則的天平一失衡,終究也沒能抵制腐蝕,被拉下了水。
那後面的事兒是自然而然的。買的東西倆孩子吃不了,這麽胡花錢又怕大人知道,于是就把“物證”都塞進床底下解決了。
這要冬天還好點,趕上天熱,小西屋又返潮,一個多月下來,那還不養出蟲子來啊?
嘿,說來也巧了,這邊正審丁玲呢,偏偏洪鈞還拿着洪衍武剛給他的“巧克力威化”,恰逢其時跑來了。
那不就正讓人給抓了現行了嗎?這真是自我消滅,爲民除害啊。
什麽叫倒黴孩子?大概舊傷未好又添新傷,也應該算是個标準吧。
總之當晚,洪衍争夫婦又鍛煉了一回身體。
而洪鈞屁股上積累的疼痛,也讓他産生了一個毋庸置疑的感覺,此地定非人間。
這就像那首歌兒裏唱的,也曾傷心流淚,也曾黯然心碎,這是……二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