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是用盡了渾身解數,一個勁地跟倆師傅賣好兒、套磁啊。
應該說,華英爲人和善,其實很好打交道。
可惜,就是太和善了,謹小慎微,一點主見都沒有。
聊天行,說笑行,可廚房的事兒,她全聽“張大勺”的,寸步不肯逾越雷池。
别說傳手藝了,連做道“魚香肉絲”嘗嘗都不行。
所以洪衍武最後又繞回來了,曲線救國沒戲,他還得把“張大勺”當成突破口兒。
可這老家夥呢,那真是一道堅固的堡壘啊。
洪衍武拿“中華煙”奉承他,他不接。
反罵洪衍武敗家玩意,掙的幾個錢,都給冒煙燒了。
洪衍武見他愛喝茶,送他好茶葉,他也不要。
非說自己喝了多半輩子“高沫兒”了,别的不習慣。
就連洪衍武給他續開水,他都按着茶缸子不讓。
又說無功不受祿,這是徒弟對師父的禮,他受不起。
那叫一個油鹽不進、生冷梗澀啊。
後來洪衍武一轉眼珠,又轉而從生活所需下手。
“您家有電視了嗎?進口家用電器我可都有路子……”
可話沒說完,老頭子就“锛兒”了回來。
“我要那些玩意幹嘛!還進口?崩了我的牙你負責?我跟你說,我就對吃喝感興趣,其他你甭跟我提。”
洪衍武尤不甘心。
“别啊,您不喜歡,那,那您家裏人……”
又一句硬邦邦。
“我沒家,沒老婆孩兒,老絕戶一個!”
好家夥,連自己都罵,算你狠!
洪衍武楞了半晌,最後又咽了口吐沫。
“那,那這麽着行不行?我明兒給您帶兩瓶茅台嘗嘗,您就……”
沒想到徹底惹老家夥不耐煩了。
“去去去,想喝我不會自己買?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給我一邊幹活去!”
得,就是城牆一樣的臉皮,這事兒也沒法往下談了,洪衍武隻能灰溜溜暫且告退。
可是他沒想到啊,“張大勺”竟也有主動轉性子的一天。
六月下旬的一天,來上班的“張大勺”,竟然從家裏拿來一個小肚兒,在廚房裏給切開了。
當時陳力泉在外頭搓煤呢,隻洪衍武在屋裏鋪冰。
那叫一個噴香,他幹着活兒一聞見這味兒,就不自覺的一大滴口水掉在地上。
不用說,現場這麽掉哈喇子,那是挺沒出息的。
洪衍武自己也知道丢人,就用腳踩住了。
可沒想到“張大勺”還是看見了,而且竟然出乎意料,笑盈盈地招呼他。
“你倒是識貨,這小肚兒是我自己灌的,十幾味料呢。你過來嘗嘗看……”
頭一次受到邀請,洪衍武自然是大喜過望啊,他就盼着這一天呢。
于是沒帶耽擱,點着頭就過去了,接過一大塊小肚兒就直接擱嘴裏了。
要說這肚兒還真不一般,和外面的大不一樣,那是一股豆蔻奇香,肉已經不是肉了,反倒有一股糯勁兒。
隻是越嚼吧,就越有點黏嘴,也有點反酸……
嚼到最後,居然噴香沒了,變得有點不大好吃了。
可這是“張大勺”第一次的賞賜啊,洪衍武怎麽也不好辜負人家的好意。
于是爲了面子,他就硬帶着點強努,給咽下去了。
卻沒想到剛到這兒,盯着他臉一直在看的“張大勺”,不緊不慢的說出了藏着的下半句話,
“……壞了沒有啊?你就往下咽?我擱家裏給忘了,都放挺長時間了,是拿來藥耗子的……”
“我就……!”
後面沒說下去,洪衍武直接就給惡心得嘔出來了。
他這通吐啊,足足反三天胃,這股子腐肉變質的油腥味兒才算給壓下去。
總之,不管老家夥是臨時起意,還是早有預謀,反正坑他這一道,是真夠缺德的。
但好在真英雄不穿紅褲衩,洪衍武正年輕,身子骨兒棒啊。
這點小事還治不了他的嘴饞,很快就又生龍活虎了。
而且這事兒也讓他得着理了,死乞白賴,就“賊”上“張大勺”了,說怎麽也得補償一下,要不沒完。
其實事後,“張大勺”也有點心虛理虧了。
雖然他不怕洪衍武告到廠領導那兒去,可關鍵是一個廚子的職業操守很重要,這事兒要張揚出去,實在有點不大好意思的。
想想吧,他居然爲了鬥氣,故意讓人吃了腐敗食物,也确實過分了。
于是,這心裏一過意不去,他第一次态度松動了。
可即便如此,也沒那麽好就遂了洪衍武的意。
爲這點事,就想讓他傳手藝,那是異想天開。
最終他隻答應做道菜給洪衍武嘗嘗,而且還必須有附加條件。
第一是要看他心情,給廠領導做飯的時候就手就做了,做什麽是什麽,不許選也不許挑。
第二是洪衍武不能白吃,用的是公家的東西,必須按價付錢,沒有白吃的。
這兩條對洪衍武倒無所謂,他馬上就點頭答應了,連個磕巴也沒打。
還别說,“張大勺”這次倒真守信,隔天就做了一個蜜炙雞,分了半隻給洪衍武。
可要價呢,居然是十五塊。
千萬可别忘了,這是1982年。
“北極熊”最好的菜,頂天了也就一塊錢一個,那得是吃海味。
而外面館子真正行市是,“聚德全”的烤鴨十塊一隻。“京城飯店”的“白汁魚肚”二十五。
這“張大勺”居然敢賣十五塊半隻,這不是“黑”是什麽?
果然,當老家夥把雞放在洪衍武面前的時候特得意。
他說“怎麽樣?心疼了吧?我可先聲明,不是我賣得貴,我的手藝就值這個價兒。這也不是我不做啊,是你自己舍不得。反正錯過這村可就沒這店兒了啊,再想吃,我可就不伺候了。”
說白了,擺明了要洪衍武看得見,吃不着啊。
又或者是想讓他吃在嘴裏,痛在心裏。
隻是可惜,他有眼不識泰山,怎麽也想不到,眼前這個打雜的小廚工,居然會是整個共和國的頭号财主。
于是結果就全滿擰了。
洪衍武吸溜着口水,當時一翻兜,就拍出來三十塊。
幹嘛呀這是?
敢情他還想要那半隻呢。
“張大勺”這下急了,“怎麽回事你?别蹬鼻子上臉啊,今兒賣你這菜,就半隻啊,再想吃,沒了。”
可洪衍武他有詞兒啊。
“張師傅,那您可就食言了啊。咱說好的可是一道菜啊。半隻?半隻能算一道菜?”
得,“張大勺”怎麽也不能睜眼說瞎話啊,這還落一理虧。
可他想大方也大方不起來啊,因爲另外半隻雞是準備中午給廠領導吃的。
真給了洪衍武,他拿什麽應付差事啊?
那最後怎麽辦啊?他也隻能答應洪衍武趁火打劫的條件,得空再給他做道菜。
就這麽着,這小子不但和陳力泉都嘗到了“張大勺”的手藝。
還落了個大實惠,又定了下一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