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有一線可能,他就不能讓“糖心兒”白死。
應當報仇,應當把刀子插入那個,或是那些,圖财害命、會走路的肉裏!
但他顯然不會找到兇手,因爲壓根就沒有。
何況“糖心兒”是有心算無心,她這麽缜密的心思經過深思熟慮,一切都會不留任何痕迹。
于是“糖心兒”就這麽消失了,完完全全死在了洪衍武的心裏。
後面的事兒,大約就像她自己曾說過的一樣。
這份相思相戀已經随着洪衍武的淚水,掩埋在她的墓穴裏了。
而時間與情誼,也會慢慢的把洪衍武治好。
雖然洪衍武一時還忘不了她,但是“陰陽之隔”卻已經把他與她之間,界劃得十分清楚了。
她已“死”,他還活着!而且還須活下去!
因爲他還有許多關心他,也值得他付出的人。
事實上正是如此,這一次洪衍武之所以能順利走出慘淡凄涼的心理陰影,除了像上次一樣,得到家人的充分關愛以外,水清也在其中出了大力。
她不但不避嫌疑,不顧家人的反對,像照顧親兄弟一樣,對洪衍武的生活起居多加關照。
給他掃屋子,洗衣裳,送吃送喝,而且爲了開導他,也幾乎快把西院陳家的門檻踏爛了。
俨然成了洪家人眼中的恩人。
但真正讓洪衍武觸動心靈的,還是她半個多月後的一番話。
“小武,我看不得你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來,真得說上幾句實話,中聽不中聽,你給我受着。”
“人呀,這輩子不在乎長短,有個可心的人在一起就夠了,哪怕時間很短,擁有了,就應知足。不是就事論事,黃泉路上無老少,你應該想開一步,事情出來了,誰也無法避免。哀大莫過心死。但這恰恰說明也曾活過。”
“我想,你這份全身心的愛,稱得上轟轟烈烈,唐姑娘一定感受到了。你絕對對得起她,做到了善始善終。可她希望的是什麽?一定希望你早點脫離低谷,重新振作起來,向前看。我也是個女人,能肯定這一點。”
“我知道,這事兒說着容易,做起來難。心窩子上的傷口撒把鹽,生離死别,世界上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可你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何況還有這麽多關心你、在乎你的人,我相信你能做到。”
“千萬别閑着,越閑着越難受。盡量找點事情做,有事兒做就不想那麽多了。反正管不管用的,沒壞處。至少大爺、大媽看着也能放心點。你說呢?”
洪衍武耐不住激動了,眼圈兒紅着将水清的手緊緊握住,輕輕叫了一聲“姐”,感動溢于言表。
而水清也很真誠的望着他。
“小武,别這樣,你幫過我太多了。這次該我幫你一把了。今後你還跟我别見外,隻要我能做的盡管言聲,義不容辭。”
水清的話是有道理的,遭遇心靈創傷的人,其實最怕閑着。
因爲隻要閑着,就會注意到某些東西,而什麽東西都能成爲聯想的源頭。
反過來就好了,隻要一忙起來,什麽心思都有了着落,不再多愁善感,不再如行屍走肉。
哪怕隻是源于本能,消耗掉的體能照樣會促進人的睡眠和飲食,人也就有了生氣。
所以一旦洪衍武把精力發洩在最基本的食堂白案上,把憤怒和郁悶發洩在任他揉搓摔打的面團上。
他的精神狀況和體力狀況也就一天天的好轉起來。
另外還有關鍵的一點,是誰都沒能想到的。
洪衍武在水曉影的身上竟也找到了一些情感寄托。
這首先是因爲水曉影的身世。
她是孤兒,這一點與被“阿狗姐”養大的“糖心兒”很容易劃上等号。
所以洪衍武對待她一向都比旁人要多些憐憫。
此外,水曉影四歲多了,父母容貌的基因開始顯現。
最近已經出落成了一個漂漂亮亮、利利落落的小姑娘,誰看着都喜歡。
其容貌不但頗爲肖似水清,笑起來竟然還能看出幾分“糖心兒”的模樣。
爲此洪衍武尤爲感到驚奇。
因爲這若不是天底下的絕色佳人面目多有相似之故,那就真的隻能說是老天爺故意造就的一種巧合了。
最後還有一點,是這小丫頭的古靈精怪和愛美的性情,居然像極了洪衍武前世的“女兒”
才四歲半,水曉影就已經有了睜着眼睛撒謊的本事了。
活動能力和膽量也相應變大,這樣“北極熊”的托兒所就更圈不住她了。
她經常能瞅準空檔悄悄溜出來,然後就像“渣滓洞”裏的“小蘿蔔頭”一樣在廠區裏東跑西颠。
有一次她趁藍招娣不注意,居然把她工作時換下來的高跟鞋從櫃子裏偷了出來,一直拿到廠區的主路上才穿上。
然後一崴一崴地走路,那樣子很是有點不倫不類,但她自我的感覺頗好。
這不可思議的一幕可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不少工人都參與了嬉笑圍觀。
水曉影和藍招娣的這雙鞋,也就從此全廠知名了。
這還不算,這事兒才剛鬧完,沒幾天,水曉影又突然自己跑到了工會辦公室去找水清哭鼻子。
當時水清沒在,工會魏大姐就代爲寬慰。
哪知具體一問才知道,原來水曉影哭,隻爲演節目沒當上小紅帽而是當了小紅帽的奶奶。
魏大姐就勸她去演大灰狼,可她說大灰狼是男生演的,她是漂亮小女生,漂亮小女生隻能演小紅帽。
這回答讓魏大姐深感驚奇。等水清回來後,她就忍不住啧嘴感歎。
“我照她這麽大,可什麽心思也沒有。你這閨女小小年紀就知道自己是‘漂亮小女生’了,就這麽愛美了,長大了怎麽得了?”
就這樣,爲了這兩件事,水清最近相當鬧心。
女孩子哪兒有這麽淘的?她既覺得丢人又感到焦慮,深怕教育不好這個孩子,有負孩子親媽臨終重托。
可偏偏水曉影這些所謂的“毛病”,落在洪衍武眼裏卻全成了讓他感到親切的理由,讓他萌生了一種難以說清的維護動機。
他一點不認爲孩子有問題,反倒勸水清不應該太在意。
他的理由是,“女孩子有愛美之心很正常,曉影女性意識這麽強,喜歡模仿大人,反倒證明她比别的孩子智商高。魏大姐可有點像馬列老太太,小題大做了。難道非得隻知道表演‘蟲蟲,蟲蟲飛呀,拉屎一大堆呀’,那才是乖巧的好孩子?”
他還說了,“孩子淘氣怎麽了?我打小就淘,可我媽就看得開。她的話說的好啊,‘天下的精彩哪能都給了你?老天爺右手給你一塊金子,左手就會剜去你一塊肉’。所以這是很正常的,你不能對孩子要求的标準太高了,那就脫離實際了。再說了,上學前,這麽個小人兒還能自在幾天啊?你就讓她的童年自由一點怎麽了?”
就這樣,洪衍武不但成功減輕了水曉影理應該受到的嚴懲。事後,他還專門買了一雙小紅皮鞋和新衣服送給水曉影,對她表示“慰問”。
并且告訴她,托兒所待膩了不要緊,不要亂跑,去大食堂找他玩去。
那孩子還不心花怒放啊?
小孩的情感是很敏感的,複雜的事兒或許不明白,可能分清誰對自己好。
那麽其後果就是立竿見影,從此水曉影再從托兒所出逃,就哪兒也不去了。果然直奔大食堂找洪衍武去。
她到了食堂也不進去,先在後廚窗戶底下高歌清唱。
“水牛兒,水牛兒,先出來犄角後出頭哎,你爹你媽,給你買了燒羊肉哎……”
京城長大的孩子沒有誰不會唱這首歌。
雖然在她用歌聲的呼喚中,并不會喚出什麽水牛兒冒頭來。
但洪衍武隻要聽見,卻肯定要伸出脖子來。
而且往往因此,讓水曉影夢寐以求的“燒羊肉”、“炸丸子“、“糖醋排骨”、“糖醋裏脊”,也會跟着出現,讓她得享口福。
更有意思的是,時候一久,後廚的人也就都知道了這個暗号。
大夥兒也都挺喜歡水曉影,結果這丫頭就成了大食堂後廚的常客,成了洪衍武忠實的小尾巴。
成了能在食堂沒開門之前,就能優先品嘗到當天午飯的特權人物了。
當然,這丫頭也并不白吃,從此幫助廚房裏各位叔叔伯伯清洗茶杯的任務就歸了她。
要知道,當年那些罐頭瓶子口太小,隻有這小人的手,裹着抹布才能伸進去,其他人再能幹,他幹不了這個不是?
更難得難得的是水曉影情商不低,嘴還挺甜。
又一次苟師傅逗她,故意問她長大以後幹什麽。
沒想到她眨也不眨眼就說“我當大師傅”。理由是她愛吃大食堂的飯菜。
這與衆不同的勞動人民風格,立刻就把大家逗笑了。
有人繼續問她,“那你不想開飛機嗎?”
她堅定地搖了搖頭,“不”。
那人就問爲什麽?
她以一種特别理所應當的語氣說“萬一飛機掉下來怎麽辦呢?”
也是啊,飛機掉下來怎麽辦呢?
這個問題誰都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