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正午之後,“刺兒梅”并沒有去參加洪家的“謝席”。
而是單獨一人兒,坐着地鐵跑到了長安街的電話大樓打長途電話去了。
結果電話一通,花城那頭剛開口問了一句,“刺兒梅”就忍不住抱怨上了。
“姐們兒,你就害我吧!我真不應該答應你!”
“你知道嗎,你丫真沒良心!小武等了這麽多年,你這出‘活出殡’不但徹底把他傷了,也讓洪家的老人跟着遭了罪!”
跟着,她一氣兒說了得有七八分鍾,根本不容對方打斷和詢問,就自顧自把今天葬禮上的見聞以及種種細節都個描述了一遍。
她語氣特别激動,充滿了火氣。
最後更不禁帶着悔意說,“姐們兒,你這麽做何許呢?我算看出來了,小武根本不會在乎你的樣貌!洪家也是真把你當兒媳婦了!我們這次全做錯了,你回來吧,事情還有餘地,總會好起來……”
沒成想,對面似乎心硬如鐵,已經做好的決定根本不容更改。
“不!沒有餘地!這樣做才是正确的,對大家都好!你要沉住氣!”
這麽一來,“刺兒梅”的火氣徹底上來了,她的語氣也越來越硬。
“你丫真邪性!我告訴你,你别覺着就自己苦!我也是一個女人,我也是跟你一樣,爲了生存在流氓世界打滾到現在的。沒有辦法,這就是命!”
“可正因爲這樣,我才明白,你最需要的就是一個溫暖的家,有一個疼自己愛自己的好男人。你能遇到小武,你能遇到洪家,這是你的福氣!你别不知道好歹!自己瞎作!”
“我還告訴你,我的心沒這麽硬!眼睜睜看着洪家爲你做的一切,看着小武白白悲痛欲絕,我又不能表露出來,我……我……我他媽的快瘋了!”
“你說你,讓我辦的這是什麽事呀!我後悔了!我後悔了行不行?你要不回來,我就把真相說出來!”
可這番話一說,電話對面卻立刻響起了讓人痛徹心扉的哀求。
“别,别……千萬别!我求你!你要真這麽做,我……我就隻有真的去死了!”
“刺兒梅”被吓了一跳,完全不敢置信地捂着電話低叫了一聲。
“啊?有這麽愛你的人,有這麽多關心你的人……你,你居然!居然要……你瘋了你!你傻不傻啊!”
“糖心兒”真的瘋了嗎?她真的傻嗎?
當然沒有。
随着她如泣如訴的聲音繼續從電話裏傳出來,“刺兒梅”也不得不承認,她确實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你能不能設身處地爲我想一想?我不能生孩子,我的臉也壞了,摘下口罩,連貓狗看了都害怕!我這副根本不像人的鬼樣子怎麽去見小武,見洪家的人!與其如此,我甯可去死!”
“是,小武是真心實意的,就沖這份情誼,我願意永遠爲他當牛做馬。洪家人也對我真是好。我早把他們當場了自己的親人。可越是這樣,我的心裏就越疼,越痛苦。這種感情,對現在的我是一種承受不了的重擔!”
“《夜半歌聲》的故事你知不知道?女主角最後能和毀容的宋丹平在一起,是有條件的。她自己把自己眼睛給刺瞎了!兩個人也永遠不再見外人!可你想想,現實中可能嗎?不說到底能不能做到。真要有了我這樣的兒媳婦,對洪家又代表着什麽?”
“更何況我還是一身的麻煩,京城那邊的事兒就不說了。你認爲我在花城是怎麽立足的?我又是怎麽把花城的火車站、托運站拿在手裏的?又是怎麽讓刑偵副隊長乖乖聽我話的?這裏面沒有人血,沒有陰謀詭計能成?”
“你以爲姓關的真是爲人民服務哪?你以爲聽我命令的“阿良”和“撈仔”都是溫順的小貓呢?我告訴你,他們一個是把柄被我捏手裏的黑警察。剩下的就是巴不得我離開後好自立門戶的爛仔。這是我最後能驅使他們做的事!”
“所以現在就是我不想走都不行了!而且留在國内都不行!這是早就達成的條件。我要敢反悔,那黑白兩道得一起吃了我!他們已經沒有什麽忍耐力了。那就會選擇魚死網破!”
“你到底明不明白?正常的生活已經徹底離我遠去了。我根本沒有别的選擇!”
“糖心兒”哭了。
這番話也終于說服了“刺兒梅”。
因爲經過思量,她發現确實無解,換她也是一樣,根本沒有别的出路。
這種情況下,“糖心兒”已經沒有任何活動餘地,她就像帶着一根很重很沉的腳鐐,被扔進了一個大湖。
哪怕她再拼命像水面遊也是無用功。她掙脫不開鐵圈的禁锢,隻能被帶向深不見底的湖底。
“那你……那他……你們就隻能這麽分開啊!老天爺真他媽的不開眼,你說你們倆招誰惹誰了,挺好的一對,憑什麽會這樣啊?憑什麽呀!我操!”
“刺兒梅”說不下去了,眼淚同樣奪眶而出。
電話對面回複的則是一聲幽幽的哀歎。
但出乎意料的,是“糖心兒”帶着哽咽反倒勸起了“刺兒梅”。
“姐們兒,天底下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人,這一輩子活着實在不容易。如果要往好處想,其實我也不虧。”
“就像你說的,人能有這麽一次,已經是福氣了。甭管結局如何,隻要心心相印過,都有過對方,足矣。真的,我挺知足的,沒有什麽比這更幸福的事。一件事認準,認爲值,無論什麽結果,都是值!”
“可反過來如果把窗戶紙捅破,大家可都不好受了,誰也過不了好日子。一個人受罪,總比都痛苦強。我既是在成全他們,也是在爲自己積德,多好。所以咱們還是得按說好的來,封鎖消息,就此順坡下驢走吧。”
“想必當我的名字刻再墓碑上時候,這段感情也就煙消雲散了。小武雖然會難過,可慢慢的也就能把我放下了。他以後還會娶妻生子,還會有一個好的姑娘陪他走完一生。給他我不能給他的,這正是我所願。”
“我今後沒别的想法了,就想看着你們往好處走,隻要你們都能好,我就由衷地高興。
聽到這裏,“刺兒梅”再次如身在墓地時,那樣淚如雨下。
“姐們兒,你别這麽說啊,我不落忍!”
“都是‘伸手來’,都是這兔崽子!他最該死!你就不應該讓他活着!”
偏偏此時“糖心兒”本人卻止住了抽泣,她聲音雖然聽來有些凄楚,可卻顯得格外恬靜平和,好像暴風驟雨過後的天空。
“傻話,這事兒純屬是命。反思,走到這一步,根本就是自己的果子自己吃。”
“至于‘伸手來’,他自己也想以死賠罪。可你要知道,他本是好心。而且能爲我做的都已經做了。何況,我、他、大眼燈、滾子,我們既是孤兒。又都是賊,我看他們幾個,其實一直就像看見自己的影子。既然于事無補,何苦再造殺孽?”
“姐們兒,别爲我難過,也别把我放在心上,一切都會雲消霧散,緣分已盡,自然别離。你也是‘老炮兒’了,堅強點,别這麽沒出息,有什麽看不開的?”
“對了,最後我得謝謝你,做到這一步,是你成全了我。你是我的過命之交。就沖這個,我真想爲你做點什麽。這樣,要是有一天,你要嫁人了,一定要及時告訴我。我要送你份大禮。不管我在哪兒……”
“糖心兒”真誠的話,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樣紮在“刺兒梅”的心上。
盡管她此時已經全然明白了“糖心兒”的用心良苦和真實處境,可越是這樣,她越心痛。
手拿電話傾聽的她,最終克制不住,抱着電話徹底放聲大哭起來。
這番失态立刻引起了玻璃隔音間外,許多雙眼睛的矚目。
沒人知道她究竟在哭些什麽。
但大多數等着用電話人并無催促之心,仍舊充滿了同情。
因爲活在這個年代,經曆過這麽多磨難的人,幾乎全都明白一個道理。
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不身在其中,怎麽也體會不到。
人哪,還别看這一撇一捺很簡單,可要想寫好,真不容易!
臨别殷勤重寄詞,詞中無限情思。七月七夕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誰知道比翼分飛連理死,綿綿恨無盡止……
——引自昆曲《長生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