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了,在文玩市場混迹這麽久,洪衍武在許多工藝品商店裏都有内應,交了不少朋友啊。
這些人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受了他的小恩小惠都願意指點他,讓他很容易就明白了内情。
那麽既然這裏面水深,他覺得商店裏的東西不值,也就想起了從“京城硬木家具廠”買家具的事兒來了。
他就跟這些人又打聽,“我要直接去廠裏買玉器行不行啊?他們能賣我嗎?你們在玉器廠、珠寶廠有熟人沒有?”
本來洪衍武是想通過這些人找找門路呢。
因爲要按照通行的規定而言呢,一切行業對生産企業都采取“供應原料、加工訂貨、技術指導、收購包銷”的方法,生産廠家是不準自行銷售産品的。
像“京城硬木家具廠”私售家具的所爲屬于違規操作。
真查下來,不但廠領導,連王漢平都是要被牽連的。
這就是當初他讓“小媳婦兒”兩口子扮港商的原因。
可他也真沒想到,在玉器這事兒上,現實的情況竟然遠比他預計得美好得多,居然真的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買。
敢情自改革開放以來,京城有關部門逐步把允許外賓參觀的工藝品企業,增加到了十一家。
隻是外國人參觀過後,現場看到喜歡的商品就要買,爲此與我們的供銷制度産生了極大的矛盾。
比如前英國首相邱吉爾之孫小邱吉爾到京城工藝美術工廠參觀時,他對一件景泰藍新産品大瓶異常喜愛,當即就對陪同參觀的人要求購買這個大瓶。
可廠方受政策限制,卻說不能賣,再三婉拒。
偏偏小邱吉爾還有點“軸”,人家就是不理解,就是非要買不可。
無奈,廠方隻好打電話向上級公司請示,然後上級公司又向其上級請示。
就這樣,這一天小邱吉爾從下午一點一直等到四點多鍾,到了工廠臨近下班,才終于得到可以購買這件産品的回複。
至于這件一米高的景泰藍大瓶産品沒有包裝的問題,廠裏也無法解決。那就隻能靠小邱吉爾自己個用肩膀扛走了。
不用問,在當時,這種事兒也絕不會是孤立個案。
那麽随着這些來自海外的“杠頭”越來越多,由此引發的紛争與麻煩越來越多。
最後上級沒了辦法,也就隻好特批這十一家工廠,允許他們出售本廠自産加工的産品了。
雖然爲了符合手續,名義上尚不能直接走廠家的賬。
凡出售給外賓的産品,必須還得開商業發票,然後再補上中間的購銷手續,算是商業從工廠提出貨來。
但這就等于廠家擁有了一定的自主定價權,不再像過去那樣,完全受商業部門的欺負了。
所以事實上來講,洪衍武根本不用求誰,自己帶着錢去這十一家特藝工廠買就是了。
唯獨要注意的,或許也就是必須得拿外彙券交易了。
隻是話雖然如此,鑒于我們人情社會的特點,有人情在和沒人情在可完全不是一回事,精明透頂的洪衍武是不會忽略這一點的。
可沒想到的是,想睡覺老天爺就給送枕頭。
他一打聽這十一家工廠的情況,竟然發現京城最大的兩家玉器廠,一個廠址在重文區龍潭湖北側光明路11 号,一個廠址在西城區車公莊北裏榆樹館1号。
嘿,居然一個是許秉權的治下,一個是宋國甫的勢力範圍啊。
這可太有利了,那不就好辦了嗎?
這樣,他就分别求了許崇娅,拉着宋國甫,由他們陪着蹚道去了。
還别說,有區長和科長的人情當敲門磚那就是不一樣。
重文的京城玉器廠和西城區的玉器三廠,一個是管業務的副廠長來接待,一個是負責銷售的業務科長作陪。
全都相當的重視,特别的熱情。
一聽說他們來,是想買點好東西。當場滿應滿許,主動就說一定給他們最低的價格,然後就親自帶他們去了成品展覽室。
結果這一參觀,洪衍武他們也是大開眼界啊。
因爲說實話,兩家玉器廠裏的好東西真是太多了,商店就是綁一塊也比不上。
這個問題主要是由商業部門資金成本和采購目标決定的。
再怎麽說,商業部門來收購,資金肯定也有個數,不可能什麽好東西都要。
至于采購的目的又是賣出創彙。
如果考慮到價格高低和外國人旅途攜帶不便的因素,那當然就是小件兒好出,大器難賣了。
這就導緻商業口大部分收走的都是體量不大的産品。
此外,這些收上來的東西還要分送許多商店的玉石組,等到賣掉之後才會再收新的産品補充。
所以根本沒有廠方這種專門騰出數間大倉房,把所有曆年積存下來的精品陳列在一起的可能。
反過來,作爲廠方呢,他們的大件兒和高質量産品除了指望國家收購,擺進“大會堂”、“釣魚台”、博物館這樣的地方陳列,或是作爲國禮贈送,似乎就沒有其他去處了。
連不少獲獎作品參加完部裏、市裏的展覽,都又得送回原廠來。
那麽從建國之後到現今,幾乎每年還都有留存下來的大作,自然到了一個驚人的地步。
而這也正是玉器廠職工一直待遇不高的原因。
想想看,本來就利潤不高,上交利潤又多留存少,再把有限的資金花在大型作品的創作上,哪兒又有錢貼補職工們呢?
這就叫惡性循環。
要說兩家玉器廠真正的好日子,還就是接待外賓這事兒解禁,允許他們自行售賣産品的這兩年。
因爲這年頭老外也是人傻錢多,他們的心态其實就跟咱們今天的出國遊旅行團似的。
來這兒一參觀,視覺一受震撼,那都不用忽悠,往往就會自發性的一通“爆買”啊。
結果一下廠子就富了,職工們也就滋潤多了。
當然,廠裏的好東西可不光是數量上“多”,這些東西的藝術水準也是特别高,還有“精”與“美”呢。
要知道,玉器廠裏可不但有現今挑大梁的老師傅們,每年送去參與評獎的優秀作品,還另有許多名家留存的稀世珍品呢。
比如說解放前,京城玉器業藝人中就曾流傳有一首順口溜。
“叫花子,潘秉衡,小辣椒,劉德盈,小諸葛,王大頭,下三濫,是何榮。”
這并不是罵人的話,而是指京城玉器行中的“北玉四大怪”,每句順口溜道出了其各自的突出特征。
而這四個人後來可都被吸收進了京城玉器廠,每個人均有佳作留存。
像“四大怪”之首潘秉衡,此人一心撲在琢玉上,生活裏不修邊幅。
晚年竟得了個“玉饕”的外号,可見其癡迷程度。
他的主要工藝成就是,發明了套材取料的辦法。
并于1937 年把乾隆朝已經失傳的玉器壓金銀絲嵌寶工藝重光,此技藝後來又被稱爲“金鑲玉”技法。
如今他的作品在廠裏還能見到的有,碧玉《待月西廂》、松石《二喬理妝》等。
那都是各色寶石、象牙、珊瑚等珍貴材料互相結合的作品,漂亮、巧妙與華麗程度,遠不是今日人們所能想象的。
尤其是一尊珊瑚《六臂佛鎖蛟龍》,更是潘秉衡巅峰之作。
其藝術水準遠超已經被法國巴黎盧浮宮、美國費城博客館所收藏的“珊瑚黛玉戲鹦鹉”,“俏色瑪瑙嵌寶蚌佛”,這些同樣出自其手的佳作。
劉德盈呢,他在業中被推贊爲立體花卉的宗師。
其花卉作品在工藝上綜合立體圓琢、深淺浮琢和镂空琢,被稱爲“耍手藝見功夫”。
要知道明清兩代京城玉器的花卉作品多爲平面浮琢,單件的單體圓琢和镂空相結合的産品極爲少有,即便有也隻是淺浮琢。
可劉德盈卻能從改進工具、提高工藝技巧着手開始創新路。
他最擅長做珊瑚花卉,利用多枝杈的料形,在制作技巧上,常用鑽铊或小勾铊施藝使花枝的穿枝過梗和花卉的翻轉折疊聯系起來。使花、葉、梗三層氣韻貫通。
雖然由于工具的局限,對茂密的花葉隻能做一面活(即正面)。
但是因爲章法安排得體,花、葉、梗的翻卷折疊有序而變化多端,作品最終便能達到三面的環視效果。
京城玉器廠留存他的作品不多,僅有利用一塊主枝較粗、枝杈不繁的珊瑚材料構思創作的《百鳥朝鳳》。
瓶體的一邊是盛開的牡丹,另一邊是一棵枝高葉大又挺拔的梧桐與瓶蓋上的枝葉相接直通瓶頂。
梧桐旁立着一隻祥鳳,低頭窺視豔濃的牡丹。
梧桐枝頭,鳥兒成雙作對,展翅欲躍,似一派新秋光景。
就這件玩意,在衆多的精品中異常引人奪目。
因爲太生動太形象了,一切細節的形态都是人們想象不出的完美表達。
任你再沒有藝術細胞,也得好好看一陣才能把眼睛移開。
再說第三位王樹森,他以“花片”和琢制“怪人”聞名。
諸如達摩、濟公、鍾馗,以至屈原、李白等。
所謂“怪”,是王樹森的創作思想“精品必絕”的表現。
他的“怪”在不落俗套,有自己的表現形式。
廠裏能見到他的作品有瑪瑙《屈子行吟》、珊瑚《觀音渡海》、松石《韓湘子》等。
另外,王樹森還有一手獨到的瑪瑙“俏色”技巧。
他創作的瑪瑙《五鵝》,是用一塊帶紅色的白瑪瑙制作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俏色經典之作,常罕見的出現了十四處俏色點。
五隻鵝全是紅冠、白羽、黑瞳,造型形态逼真、惟妙惟肖、意韻豐富。有似“活鵝一般”。
無疑這是一件千古絕唱的“孤品”,其價值是無法估量的。隐喻了“豐衣足食”的太平盛世。
而其“花片”代表作品,京城玉器廠尚存有剛剛完成的高翠《龍鳳呈祥》和《天女散花》。
這兩件作品料質都是少見的“美玉高材”。堪比他1979年爲國慶獻禮制作的《群仙賀壽圖》。
要知道,那件作品可是獲得國家珍品稱号,被永久收藏的。
至于最後一位何榮,他自幼專攻圓琢人物。以佛像作品爲主,兼涉獵器皿、鳥獸。
京城玉器廠裏留存有他的作品珊瑚《飛佛》,白玉《飛天》、《仿唐佛》,都是有一定境界的佛造像。
而他的仕女人物強調高潔雍容的情氣。六厘米的珊瑚作品《十三妹》,是小料大作的典範,取得了因材施藝的極緻效果。
西城玉器三廠呢,庫存之中也有不少屬于他們自己的名家力作。
像專攻飛禽的“鳥兒張”張雲和,以雕琢玉石花卉著稱的王仲元,能讓整塊玉石琢出來的器皿在水面浮起,有“水上漂”之稱的董鳳鳴。
總而言之,這些佳品,就隻有“東方瑰寶”四字可以形容啊。
那都是登峰造極水準的造物,是供業内人士頂禮膜拜的聖物,已經沒有什麽可能被後人超越了。
不爲别的,就因爲現代社會幹擾太多,沒人能夠再窮其一生的精力,如此專心、精心、心無旁骛的追求藝術。
所以日後的所謂“大師”跟他們這些東西一比,那就是個渣兒啊。
哪怕是洪衍武這樣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主兒,對這些超乎人所能想象的傑作,也看得心曠神怡,激動不已。
其實關鍵就是這些東西都屬于絕無僅有的國寶,他根本沒見過,而且好多技藝以後也再不會有了!
而這些也不過是兩家玉器廠庫存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是那些參與了評選的獲獎作品。
像京城玉器廠的瑪瑙俏色《和合福壽》、珊瑚《寶蓮燈》、珊瑚《反彈琵琶伎樂天》、青白玉《番作爐》、珊瑚《花卉瓶》、翡翠俏色《秋景瓶》、瑪瑙俏色《喜上眉梢》、岫玉俏色《仙鶴》、《鳳凰牡丹》、瑪瑙《龍鳳如意》、平素《千古一樽》、翡翠《五福同喜》、青金石動物《萬象更新》、翡翠花卉瓶《田園聲色》、瑪瑙俏色《無量壽佛》、瑪瑙花卉《梅蘭竹菊》、瑪瑙俏色《海市蜃樓》等等。
玉器三廠的碧玉《雉雞》、《荷花翠鳥》、岫玉《黃雞》、《孔雀》、《丹鳳朝陽》、翡翠《松鶴》、《鹭鸶卧蓮》、《三秋瓶》,瑪瑙《龍盤》、《蝦盤》、《蟹盤》等等……數不勝數。
這些照樣是難得一見,出神入化的奇珍異寶,随便拿出哪一件,都夠進世界級博物館陳列的。
所以說這就是洪衍武趕上點兒了。才逮着這麽個千載難逢的大空子鑽。
别忘了,來參觀的老外買走的基本也都是小件兒,大件兒幾乎全留在廠裏沒動窩呢。
而在原先的曆史中,這些東西,除了一小部分後來送去海外拍賣,被外國人抄了底。
其他的就是最終擱置幾十年,最後被收進國家博物館的命。
至于這些在職的,最後一批有真本事的工匠們,也很快就到退休年齡了。那麽如此高水平的創作,很快就不會再有了。
所以這是實實在在的末班車。絕無僅有的收購良機。
這麽個大寶庫裏,買着一件兒就能頂外面十件百件的,這不跟撿錢一樣嗎?
甭廢話!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