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别看在服裝夜市上,這些港式衣服是香饽饽,甚至都出現了個别顧客讓個體戶現場扒褲子,連他們身上穿的衣服也要買的情況。
但在福儒裏,這些服裝卻實在有點不受待見,橫遭冷遇。
堅定持有批判性意見的,當然是各家各戶的長輩們。
蘇裁縫的意見是算最溫和的,他隻是死活看不上香港西服的布料和做工。
說這些是根本上不了台面兒,純坑人錢的玩意,買這個太上當。
還說比洪衍武送給他的粵繡差遠了,那才是正經的好東西。
而邊家老兩口對邊保國、邊建功哥兒倆穿牛仔褲和尖頭皮鞋的樣子,就是死活看不上眼了。
他們爲此是真沒少數落倆兒子。
用邊大爺的話說,“你們穿的那叫什麽褲子?淨包個屁股蛋子。這不跟不穿一樣嘛?簡直不堪入目,看着都不像好人。再說,這蹲不能蹲的,穿上它還怎麽幹活?難道你們也想當資産階級?”
而邊大媽身爲居委會主任,就更是上綱上線。
“你們倆甭老跟我扯什麽外國貨。你媽我不懂這個,可你媽知道,要擱過去你們就是漢奸。不是我說你們,别這麽不争氣,學點好行不行?難道你們非得學小武,也想把你們爹媽氣死不成?”
由此也就可以想象出了,這些服裝其實在洪家惹出來的風波更大。
敢情就因爲洪衍武把洪衍茹和蘇繡來了一個全副武裝。
把滑雪衫、牛仔褲、蝙蝠衫、棒針毛衣、尼龍絲襪、高跟鞋、電子表,全套兒都給倆丫頭裝備上了。
結果她們一出門那叫一個晃眼睛,淨招惹街上臭痞子的口哨了。
那不用說,倆丫頭沒美上幾天,就很快被強制着恢複了本來面目。
而且爲這事兒,始作俑者洪衍武都塊成全家的公敵了。
讓他幾乎一夕之間就回到了“運動”時代,差點沒被家裏人給批臭了。
不但父親和大哥好不容易對他産生的一些正面印象就此大打折扣,面對他又跟過去似的一臉寒霜了。
這次就連母親也埋怨他辦事不帶腦子,歎着氣讓他記住教訓。還說什麽洪家的孩子永遠不許穿奇裝異服。
結果弄得洪衍武天天夾着尾巴的低頭出入,都不怎麽在家裏吃晚飯了,生怕自己影響家裏人的食欲。
可他又有多麽冤枉呢?也隻能在心裏爲自己好心辦壞事而感傷了。
不過所幸“公道自在人心”這句話還是有些的道理的。并不是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的好。
至少水清就是能理解他的人。
盡管洪衍武給她弄的幾件衣服,她自己其實連穿都不敢穿,可她卻深承洪衍武的情兒。
哪怕在家人質疑的時候,也堅定不移的替他說起了公道話。
像水清把衣服帶回家的第三天,水嬸兒收拾她的屋子無意中發現了,一回來就問她。
“清兒,你這哪的衣服啊,這裏兒不是裏兒,袖兒不是袖兒的。再瞧這褲子,勞動布怎麽還不是一碼色啊!你買的?這都什麽呀這是?”
水清就耐心解釋。
“媽,這叫石磨藍牛仔褲,這個叫港式蝙蝠衫。現在花城那邊特流行,小武特意帶回來給我的……”
可水嬸兒一聽直接“暴汆兒”了。
“啊?他給你的?敢情這就是牛仔褲啊。我告訴你,趕緊還他啊……”
水清不解。
“幹嗎呀您?”
水嬸兒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幹嗎?這是正經衣服嗎?他們家小茹多好的姑娘啊,穿上也跟個女流氓似的,結果怎麽樣?一上街就身後頭就跟着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我告訴你,這些破玩意,丢人現眼。愛誰穿誰穿,反正你不能穿,還他!”
水清趕緊保證。
“媽,您放心,我不穿。其實我也覺着穿這樣的衣服不合适。可再怎麽說,這不是人家一番好意嗎?咱總不能傷人家吧?”
隻是水嬸兒的顧慮卻更多了一層。
“好意?這世界上就沒有白揀的便宜。憑什麽呀?人家平白無故的送你東西,趕快脫下來。脫下來給人家送回去。我可告訴你,我可是爲了你好。因爲小武現在可不是孩子了。他還有前科,名聲不好,你又是個大姑娘。他送你衣服……這……成什麽事兒了,這要傳出去……”
水清搖着頭,不由抱怨一聲。
“哎呦,我說媽,您想哪去了?跟您說吧,小武不光給我一個人帶了衣服,我們醫務室的藍招娣也有一份。傳出去又怎麽了?不就是一個單位的同事嗎?何況我們倆也都給錢了。”
可沒想到一提錢,對水嬸刺激更大。
“給錢了?哎呦,那你不更犯傻了嗎?自己不穿的衣服還給人家錢?你那工資雖說不少,可要就這麽胡花亂花的,你以後自己過日子我能放心嗎?曉影不得跟你喝了西北風……”
而就在母女倆正說到這裏的時候,水瀾也下班進家門了。
一見着桌上的幾件衣服,她倒是眼裏冒了光,拿過來就在鏡子前比劃上了。
常言道,三個女人一台戲。那可想而知,這事兒打這兒起也就更熱鬧了。
果然,等水瀾大概弄清了是怎麽回事,她一開始先站在了姐姐的一邊,教訓水嬸兒老腦筋來了。
“媽,您這就不懂了吧?這可是典型的勞動人民的服裝,在美國是放牛的人穿的,所以才叫牛仔褲嘛,其實本質上和咱們的勞動布制服沒什麽區别。”
“這又有什麽不正經的了?我們局裏,好幾個女孩都穿上了,連我們局長的親閨女都穿。這叫和國際接軌。我看啊,還是咱們老百姓太土了,滿腦子都是緬裆褲,才接受不了這個。早晚有一天,你們會覺得自己特傻。”
“媽,您還别不愛聽。别的不說,我姐都花錢了,您讓再退回去,是不是倒顯得小家子氣了?您不就怕糟踐東西嗎?那好辦啊,我姐不穿,我穿不就完了?我們畢竟是半個外事口,單位才不管這個呢。姐,這衣服歸我了啊。多少錢?我給你……”
得,敢情這是圍魏救趙,最後一句才是其真實目的。
這下水嬸兒是瞠目結舌,她怎麽也沒想到她最寄予厚望的二閨女也喜歡這個。
水清則爲了妹妹的小詭計而瞬間失笑。
當然了,她一個當姐的,肯定也不好意思要妹妹錢。
當時就說了,“你呀,喜歡就拿走穿吧,還跟我客氣什麽?再說,兩件衣服加起來也不過十塊錢的事兒,不算貴,姐還掏得起。”
沒想到這句倒引得水瀾驚呼一聲。
“什麽?十塊?姐,你沒開玩笑吧?我們同事買的牛仔褲,最便宜的也得二十五。還有這蝙蝠衫呢?那也得二十塊吧?這些至少四五十的東西,你十塊錢就買來了?難道小武是個不識數的傻子呀?”
得,這下水嬸可有話說了。
“瞧瞧,我就說嘛,這事兒絕對不正常。哎呦,清兒啊,我這當媽的跟你說啊,這大姑娘最不應該就是攤小便宜。多少大姑娘就因爲貪小便宜吃大虧了……”
就這幾句,可有點過界了,臊得水清的臉“騰”一下就紅了。
“媽呀,你說什麽呢?你把我當什麽人了?”
偏偏水瀾也跟着敲鑼邊,這會兒一下子又轉而站到水嬸兒那一頭去了。
“姐呀,媽是爲你好,你怎麽跟媽老犟嘴啊。這不明擺着嗎?媽又沒說你,媽說的是東院的臭流氓呢……”
隻是她不搭茬還好,這夾槍帶棒的一下,可把水清徹底惹火了。
“水瀾,你忘了我的話了是不是?上次我怎麽跟你說的?你不許再說一句人家的壞話!你這麽說對小武就是不公平,你根本不了解他!”
水瀾被水清嚴肅的态度震懾住了。
“我……我……”了半天,一時支吾得說不出話來。
可水嬸兒卻給她撐了腰,也是一繃臉,教訓上水清了。
“你這丫頭,我告訴你,以後這樣的話你也給我少說!你了解啊?你剛吃幾天飯呢你就了解。你了解他什麽呀?洪家哥三個,就這個小武,我是看着他光着屁股長大的。平心而論吧,胡同裏的孩子那個也沒有他壞、沒他損。難道你妹妹說錯了嗎?”
水嬸這話更是火上澆油,讓水清更生氣了,她堅決不讓,反據理力争。
“沒您這麽說話的啊。什麽叫壞,什麽叫損啊?不過就是個孩子淘氣點罷了。我不否認小武走錯過路,可曆史沒責任嗎?社會沒責任嗎?難道他現在沒變化嗎?”
“你們還别覺得沒犯過錯的人就怎麽樣了,就是吃皇糧的,品質惡劣的人也有的是。咱瞅人可不能太勢力了。更何況,咱真要是遇上個着急爲難的事兒,哪次不是人家小武幫的咱們?”
“不論是我的事兒,曉影的事兒,還是水瀾的工作,有那件事是容易的?好嘛,人家力沒少出,好也沒落着,到現在你們背後還這麽說,要麽就當面給人家摔臉子。我倒是替小武真虧得慌。你說他幫咱家這麽多的忙,冤不冤呢?”
說到這兒,水清氣得一甩辮子,索性扭身出了門。
而被她說的面紅耳赤的水嬸兒和水瀾已經全呆住了。
一個愣神後,水嬸兒才想起得開門去追問。
“哎,你,你這孩子你。說半截的話……怎麽想一出是一出啊?你又去哪兒啊?”
隻聽得遠遠傳來一聲回話。
“我先去給小武送錢去,不能白占人家便宜,其他的咱回來再說……”
得,這下更氣得水嬸跺上腳了。
“哎呦,這丫頭你,哎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