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爲貨色時髦,多種多樣,而且有自由劃價的空間。
在“挨了刀”的老百姓裏,居然有不少人,反倒感覺這個市場辦得比國營的好,讓他們受益良多。
像那些沒有工作,貪圖時髦,每天隻會拎着錄音機逛大街,哭着喊着也要臭美的年輕男女們就不說了。
那都是些甯肯不吃飯,偷鄰居家鴿子和自行車鈴賣錢,也得穿條牛仔褲在街上招搖的主兒。
他們是服裝夜市最穩固的客戶群體,趕都趕不走,背地裏也是最愛替服裝夜市揚名。
可除了他們以外,對服裝夜市存有好感的,也不乏許多有着穩定工作,追求正常生活的普通人。
像1982年春節前就要結婚的王芬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正是因爲有了這個服裝夜市,她才沒給自己的婚禮留下遺憾。
如果從社會整體氛圍來講,其實從去年起,新娘和新郎穿的結婚禮服,就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單調刻闆了,已經有人敢于把大紅色的衣服穿在外面了。
而性格熱烈外向的王芬顯然更要超前一些,結婚頭倆月前,她就一直在琢磨,該穿什麽樣的服裝,來爲自己的婚禮留下美好的回憶。
最後她想起了“運動”中毀掉的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就決定做一身旗袍。
等有這個想法以後,她就到京城的各大商場去轉。
轉來轉去,選了一塊古香緞的料子。
雖然每個月隻掙四十多塊,可她還是狠了狠,拿出倆月工資,花了八十多塊錢把這旗袍做下來了。
要說穿上倒是真美,但總覺得差了點什麽。
後來問母親的意見才知道,敢情穿旗袍是要帶首飾,穿高跟鞋的。
這下可又犯了難,因爲高跟鞋和首飾價格高昂就不說了,關鍵難以買到啊。
百貨商店裏即使有高跟鞋買,也需要七張工業券呢。
而珠寶首飾更是難覓其蹤迹,恐怕得到傳說中的“友誼商店”才有可能一見。
憑她一個普通工人哪裏夠得上呢?
結果恰恰就在離婚期不足一周的時候,她終于從單位小姐妹的口中知道了服裝夜市有賣高跟鞋的。
在這裏,她不但買到了比百貨商店裏更洋氣,更便宜的紅色高跟鞋,還買到了夢寐以求的珠寶首飾。
雖然是假貨,可既漂亮又便宜,一下子就讓她的難題迎刃而解了。
就這樣,結婚那天,王芬不但帶上了項鏈,還有耳環、戒指,胸口還别了一朵珠花。
她發型是把頭發整個燙起來,那種波浪的大花。
這樣再穿上一身紅色的旗袍,踩上紅亮的皮鞋,那真是鮮亮異常,耀目至極。
果然,在她把這當時還堪稱另類的行頭穿戴好以後,再穿上大衣,坐着小車來到新郎家,一經閃亮登場,就立刻吸引了全場的目光。
那天婚禮上,無論是婆家人還是街坊鄰居的目光都非常新奇,盯王芬芳的旗袍看了半天都不願意離開。
大家都覺得太驚訝了,怎麽穿這麽漂亮啊!
就連新郎的親兄弟都說,“嫂子你太漂亮了,把我們家整條胡同都給鎮了。”
與王芬的情況差不多,在1982年的春節前夕,日報社編輯杜牧林也是喜憂參半。
喜的是,春節之後,他就要參加單位的出國考察團去日本公幹了。
而憂的卻是,出國的置裝費卻嚴重不足。
他們的單位不比國家部委大機關,經費充裕。
動辄出國考察團就十幾位、幾十位成員,置裝費一發就是五百塊。除了做兩身衣服,還能有剩餘買雙好皮鞋,買條絲綢領帶的。
他們隻發了三百元。而那僅僅夠“紅都”做一身半西裝的,其餘不足部分就得自己補上了。
可他的工資才有多少啊?七十塊而已,妻子才四十塊。
填上這個窟窿就要他們兩口子一整月的工資啊。
家裏剛剛置辦上電視,不但手頭正緊,妻子還想攢錢買個洗衣機呢,這一百塊錢填上,那不等于憑空花掉了半拉洗衣機嗎?
所以最終杜牧林抛棄了面子,選擇了裏子。
他算了算,出國大緻需要半個月,如果精心點,或許不用更換,也能對付過來。
于是僅僅在“紅都”做了一身西裝,連雙新鞋也沒買,就打算穿舊的湊合了。
沒辦法,這就是發展中國家的難處啊。
可他萬萬沒想到,妻子卻突然在某一天晚上帶給了他一份永難相忘的驚喜。
那一天,杜牧林像慣常一樣加班到八點才回家,沒想到一進家門,桌上不但有碗筷。旁邊的椅子上竟然還有一身灰色派力司西服和一雙皮鞋。
而妻子不由分說就讓杜牧林穿上試試。
還别說,衣服特别合适,樣式還特别新穎。
穿上以後一看,讓人眼睛一亮,版式比“紅都”的都好。
連在一邊做功課的兒子也直嚷嚷,說爸爸像外國人。
直到這時妻子才炫耀似的表功,說西服和皮鞋都是在西單服裝夜市買的,一共才花了七十五塊,還是香港貨呢。
跟着她又給杜牧林拿出了一條絲綢領帶,花紋顔色比“紅都”的還好。
此時,杜牧林已經完全被欣喜搞昏頭了。
他一邊對着鏡子試着,一邊不由自主地問,“這領帶也是香港貨,貴不貴?這個可沒必要買,我有一條就夠了……”
哪知妻子卻更是得意的一笑。
“人家白白送的,怎麽樣?我買的這些東西還合用吧?再怎麽樣,你一個大男人出國也得體面點。總不好沒一身更換衣服的。再說,咱讓誰小瞧了,也不能讓日本人小瞧了不是?”
就這樣,從結婚算起差不多十五年,一直從未在任何人面前和妻子有過親昵舉動的杜牧林,破天荒的在孩子的面前忍不住擁抱了妻子。
雖然這有些荒唐的舉動,讓他的兒子好一通起哄,也讓他的妻子面紅耳赤,掙脫開後一個勁抱怨,可也足以說明他心中的激動和幸福了。
如果說王芬和杜牧林的經曆,僅僅算是普通百姓日常生活裏的點滴小事,還顯得有些平淡無奇的話。
那麽“紅葉”也因爲洪衍武弄到京城的這些港式服裝,找到他的門上來,要求他爲共和國的電影事業做點“貢獻”。
這件事從開始到結束,可就顯得七扭八繞,有意思多了。
敢情“紅葉”大學畢業以後,就被分配到了京城電影制品廠工作。
當然了,哪兒都得論資排輩,他既然是“小字輩”,就隻能先跑劇務和負責道具。
還别說,分配的劇組倒真不錯。
是計劃在1982年開拍的“京影廠”的重頭戲,根據蘇叔陽作品改編的電影《夕照街》。
著名的電影演員于紹康和陳氏父子,還有青年明星遲志強,都會在這部電影裏出演重要角色。
這裏特别需要指出的一點是,《夕照街》所講述的故事主要發生在京城一個待遷的大雜院裏。
這部電影不但需要如實的反應出當代京城市民的生活場景。劇中人物構成,很大一部分還是待業小青年。
别忘了,由于“紅葉”本身就是京城人,又當過流氓頭子。
他無論是對胡同裏的生活,還是失足青年的特點都很熟悉。
那麽他加入劇組,來參與規劃京城百姓市井生活的場景,實在再合适不過了。
實際上他提出的不少意見的确相當有建設性,布置的場景所費不多又貼近生活,于是很快就獲得了導演的賞識。
爲此,導演籌他辦事有功,也爲了節省經費,便将電影中的一個小角色給了他。
決定讓他來扮演模範教師王璞夫婦的兒子,一個好不容易與父母重聚的返城知青。
這麽一來,“紅葉”于毫不知情中,居然取代了原本曆史中扮演這個角色的“京影廠”演員孫松,有了登上大銀幕的機會。
隻可惜挫折仍舊難免,後來卻偏偏有個難題讓“紅葉”有點應付不來了。
那就是劇中還需要的港式服裝,街面上實在很難買到。
直到有一天,在街上看見一個小子身着牛仔褲,“紅葉”跟人家敬煙套磁,這才最終對了路,摸到了西單的服裝夜市來。
這一見着服裝夜市上的東西,他可是美壞了。
隻是這時候,另一件事兒又讓他發愁了。
敢情這些衣服價格不菲,一身下來就差不多上百了。
要按劇情需要呢,男的女的,得買好幾身,這經費可夠讓人肉疼的。
另外個體戶們也沒辦法開發票,他根本沒辦法跟劇組報銷走賬。
得,又陷入了僵局。
而恰恰就在“紅葉”發愁鬧心的時候,事情有了峰回路轉的變化。
敢情一個過去跟過他的小兄弟也在練攤,在市場上把他給認出來了。
那馬上就大哥長大哥短的招呼上了,還非讓“紅葉”挑幾件衣服穿不可,透着局氣、大方。
嘿,好事吧?
可“紅葉”這爲人還就這樣,他還不好意思占小兄弟的便宜。同時也爲了對比出來的經濟差距而暗自汗顔,他竟然死要面子,堅持謝絕。
不過他也不傻,看見這小兄弟,就估摸着洪衍武也在這兒摻和了一腳,臨走時候他就特意問了一句。
這不,維護住了大哥的顔面之後,他又主動跑洪衍武家裏來找便宜來了。
他們倆之間倒不用客氣。
可“紅葉”這次還真有點失算了,洪衍武确實是痛快的把他的事兒答應了。可反過來還求他辦件事呢,倒一下讓他犯了難。
敢情洪衍武比猴兒都精,根本不做賠本買賣。腦子一轉,就順勢提出能否拍攝一段服裝夜市的鏡頭,放在《夕照街》電影裏。
這事兒“紅葉”當然得盡力,可卻做不了主。他想了又想,最後隻能說想辦法安排洪衍武和導演、副導演見面單聊。成不成的,他可沒把握。
好在洪衍武也明白他的難處,就說隻要見面談談就行。無論怎樣,服裝都贊助了。
就這麽着,“紅葉”回去試着跟導演提了一下,請導演務必給他這個面子。
還不得不說,這年頭的電影行業光有面子沒有裏子,可實在是夠清苦的。
一算這幾套服裝能省下好兩三百塊呢,導演還真不能不賣“紅葉”這個面子。
結果這一見面,事兒就真談成了。
洪衍武是誰啊?口才和經濟實力都過硬。
見面之後,不但好一通表達對電影事業的熱愛,也爲電影中出現服裝夜市的鏡頭找出了好幾條崇高的理由。
最後他還代表全體服裝夜市的個體戶們,額外許了贊助費兩千塊,說可以全憑劇組自己支配。
這下在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的雙重作用下,導演真不能不動心了。
至少有了這筆錢,劇組的夥食總能搞得好一點,額外的車馬費也不用跟上面扯皮了。
要說眼下唯一的顧慮,也就是這樣幹會不會犯錯誤?
可這點事兒對洪衍武算什麽?他就擅長玩這種貓膩,直接就把“紅葉”推出來了。
跟導演說“幹脆,咱也甭提什麽贊助了。這是我哥們,我們倆過錢那是私人饋贈,我就樂意把錢給他花。”
“反正您劇組要缺什麽,到時候就找他要就行了。他既不記賬也不走票,樂意用自己錢貼補劇組是他自己的事兒。這樣,我來保證他的需要,他來保證劇組的需要,不就結了?”
“至于您能把服裝夜市拍攝進電影,這完全是爲了如實記錄時代影像,使電影更貼近百姓生活,跟錢的事兒一點關系沒有。對不對?那咱們還犯什麽錯誤啊?”
所以最終皆大歡喜,在洪衍武的一手操作下,“紅葉”不但在劇組中的地位又提高了一步,《夕照街》居然也成了我國電影史上繼《廬山戀》之後,第二部植入廣告的電影。
而最讓劇組滿意的是,事後洪衍武還大方的邀請整個劇組成員一起吃了頓涮羊肉。
要知道,除了導演和副導演以外,其他人幾乎都是第一次吃“順東來”。
而且他們也是頭一次,單隻靠吃肉就能吃飽了的。
就一個字兒,美!
所以就憑這頓飯,劇組也不能不相信洪衍武的許諾了。
人家實力在這兒呢。要不怎麽請得起啊?這得多闊的主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