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讓陳力泉深感憂慮的局面,經他這麽一分析,問題似乎還真不是太嚴重。
而且陳力泉再仔細一想,覺得洪衍武放在花城的那幾個,在下面所有人裏,已經算最懂得分寸,拎得清得失的人了。
矬子裏拔将軍,除了他們,恐怕也沒更好的人選了。
于是他也就一下輕松了不少,還頗有點自嘲地說。
“小武,原來風筝雖然都放出去了,可線還是攥在你手裏呢。這我就放心了。我就說嘛,你這麽聰明的頭腦,不可能想不到這些。果然,是我自己太沉不住氣,白白擔心一場。”
可随後轉念一想,似乎這裏還是存在個問題。就又忍不住說了實話。
“不過有件事,我還是得額外跟你提一下。你……你是不是對花城那幾個小子太好了?”
“你看,你手把手地教,給了他們這麽好的差事。連吃喝拉撒住,該怎麽進貨,走什麽門路,樣樣都替他們安排好了。你還總說我心軟,你都趕上幼兒園阿姨了。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嗎?”
“是,盡管你的制度我也覺得挺管用。可制度畢竟是死的,人心才是活的,那幾個又個頂個的精明,這不是反倒促使他們生異心嗎?”
“我倒不是說他們一定在背後搗鬼,他們或許沒那麽傻。可咱們在花城吃最後一頓飯的時候,你又跟他們說,真要有一天,他們覺着自己翅膀硬了,允許他們自己單幹。難免他們幾個不惦記着。難道日後,你還真答應啊?”
“那你不就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嗎?合着全白白便宜他們了!你這也太舍己爲人了!我都替你虧得慌……”
陳力泉是一心替洪衍武着想,可他偏偏沒想到,洪衍武卻突然打斷了他,對這個問題的态度也與他完全相反。
“泉子,謝謝你替我考慮得這麽到位。我也承認,你說的這些很可能會發生。可我還是必須得這麽幹。而且真到這一天,對要走的人,我不但請客相送,今後他們遇到難處我還會盡力幫忙。反倒我要勸你,真的發生這種情況,順其自然就好,對這種事兒别太計較。”
洪衍武這幾句話,讓陳力泉簡直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好在不等他詢問,洪衍武已經主動給他解釋起來。
“泉子,首先我得先跟你說清楚。我可絕對不是什麽活**,不會無理由的慷慨,沒道理的做奉獻。我也明白跟人打交道得分親疏遠近,盡量維持在一個恰如其分的位置。可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話?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什麽意思呢?就是說,人既得明白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什麽,也得準備爲此付出相應的代價。天下沒有隻占便宜不吃虧的事兒。”
“那麽教會他們生意裏的門道,盡量幫他們理清障礙,就是咱們利益的切身需要。我需要批發服裝的買賣運轉起來,好讓咱們的服裝夜市興旺繁榮。如果他們不懂得這些東西,難免會犯許多錯誤,那最後承擔損失的難道不是咱們麽?”
“确實,這同時也會滋長他們的野心。或許他們與咱們僅僅隻能維持短期的互利隸屬關系,時間一長,他們手裏積累了一些錢,就真的想要自立門戶了。”
“可這種副作用也沒辦法,人心不足是人們進步的動力,誰不想往前奔啊?俗話說,不想當将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嘛。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想自己闖出一片天地。你既想用這樣的人辦事,又想讓他們永遠替咱賣命,那怎麽可能呢?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很正常。”
“其實說到本質上,大家能在一塊做事,是爲了讓日子好過,不是互相拖累的。隻有跟着咱們,覺得比他自己單幹劃算,人家才樂意。否則必定要走。要是咱們勉強人家,那即使留下也是離心離德,還能把事兒做好嗎?真如此,也就快反目成仇了。還不如索性大方些,好聚好散呢。”
“況且即使這樣,咱們也不虧呀。因爲像服裝這種盤子龐大的産業,是絕不可能被一兩個人控制住,來完成所有的鏈條步驟的。這麽大的市場肯定需要有衆多人來參與其中,各有詳細分工。此外,還必須有适當的競争。否則市場就不會被激活,就會死氣沉沉。”
“這樣來看,咱們要做大事,不但在内部需要得力人手供咱們差遣,在外部,也需要信得過的朋友做爲盟友。咱們唱戲,總得有人搭台,正因爲有交情,哪怕他們離開咱們,互惠互利的合作機會仍然很多。而且咱們怎麽對待他們的,别人也會看在眼裏。那自然就有更多的人願意相信咱們,跟咱們打交道。這就叫積德。”
“可如果反過來呢?像那種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對别人永遠都防着的人,卻是絕沒有半點成事的可能的。因爲這是典型窮人心理。一個什麽都想把着的吝啬鬼,人見人厭,很難取信于人。不但沒有人願意追随,也沒有人願意與他合作。同時,他也把時間和精力都放在防備别人上了,自己就把自己拘死了,又何談發展呢?這就像一個人賺錢的速度永遠會超過他攢錢的速度一樣,是格局問題。”
“所以你别總覺得咱們付出太多,真有人離開了,咱們就虧了多少。你要綜合來看,從長遠上看,這仍然是件好事。至于他們離開後會不會和咱們有競争,你更無需擔心。因爲咱們在資金、人手和人脈的積累上,遠不是他們能比的。在早期,他們完全可以幫助咱們一起培育市場,搞活市場,大家一起賺錢。而真等到市場飽和的時候,那麽被淘汰的恐怕也隻能是他們。”
“說白了,跟咱們比,這些人就像服裝夜市門口那些無照小商小販一樣。根本不是一個級别的。我要允許他們賺錢,他們才能賺錢,我要不允許,他們很快就得完蛋。”
别說,這麽一聽下來,這些話還真有不少的道理,是夠讓人琢磨一氣兒的。
陳力泉不由點燃了一根煙,默默地凝神沉思起來。
可他仍舊沒想到,都到了這會兒了,洪衍武心裏竟然還藏着一個秘密呢。
聊到這份兒上,才對他透露了幾分。
“泉子,我不妨再告訴你一句話。對這件事,恐怕你關注的焦點,從開始就搞錯了。你别看我廢了這麽大勁兒跑這一趟花城,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你不覺着,靠搞服裝批發來獲利太累了,太瑣碎了,而且天花闆還很低嗎?這麽傻的事兒,我眼下是不得不幹,時間長了,我可懶得弄它。這件事要真是能徹底被那幾個小子接手過去,我還求之不得呢,反倒省心了。”
“而實際上,咱們真正的利益是在别的地方。那才是一個既省心,又省力,一勞永逸的基業呢。”
“這次回去你好好看着,看我給你變出什麽戲法來……”
就這些話,讓陳力泉徹底聽楞了。
他手拿香煙遲遲未吸,連煙灰掉落在褲子上都沒察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