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話告訴你們。來的時候，我故意讓你們火車上受的那茬兒罪。到了之後，我特意帶着你們吃喝玩樂。那才真正是我爲長遠考慮。”
“爲什麽這麽說？聽不明白了吧？其實是我要讓你們深深記住這兩種完全不一樣滋味。”
洪衍武的這幾句話，顯然另有深意，一下就讓桌上的氣氛沉靜了下來。
大家都不由放下酒杯，認真起來，默默地聽着他繼續說。
“不知道路上的辛苦，就不知道掙錢需要付出代價。不知道花錢的滋味，賺錢就沒有動力。”
“什麽叫人前顯貴，背後受罪？我相信來這一趟，你們大家夥兒已經都有體會了吧？”
“那你們還記着被咱們買斷貨那兩兄弟的慘痛嗎？你們還記着咱們跑車皮的低三下四和幾經周折的辛苦嗎？”
“你們也要記住這些個。這能讓你們知道做人一朝失手會有多慘，知道有求于人的時候是個什麽滋味。”
“我可以坦誠的告訴你們，說這些不爲别的，就是爲了提醒你們，千萬千萬要珍惜馬上就要到手的好日子。”
洪衍武的話明顯是敲打，最機靈的“大寶”和“力本兒”迫不及待搶先表态。
一口一個“謝洪爺擡舉，我們一定會好好幹的”，或是“洪爺如此厚待，永遠都得感恩戴德”。
其他人也随後踴躍附和。
這倒不能說他們刻意谄媚，誇大了事實，因爲這确實是有事實基礎的。
他們幾個眼下都已經知道了自己日後收益的計算方式。
具體說來，是洪衍武讓他們兩組人各自以八萬塊爲基礎，分開賬目核算。然後按各自弄回京城的貨物實數，計件取酬。
這是什麽意思？
以先回京的“大寶”這一批人打比方。
他們到京之後要去安置的那兩車皮貨物，如果貨物丢失不多的話，兩萬四千個毛領子，算作特小件，每個可以提一毛錢。
一千雙皮鞋、一千件的棒針毛衣、八百件的蝙蝠衫和六千條牛仔褲是中件，每件可以提四毛錢。
最後三百件“滑雪衫”和一百五十套西裝算大件，提八毛。
這樣算下來，他們一組人的提成就有六千二百八。
雖然車費和吃喝的開支都得靠他們自理，可花城租下來的房子是可以免費住的。
仨人每個月跑一趟，每個人就能到手近兩千元的利潤。
而且這筆錢是見得光的，他們不用再把錢藏起來，不用擔心那天警察找上門來會說不清。
想想看，這樣的美差還能不感激涕零嗎？
最關鍵的，還是這活兒誰都能幹啊，洪衍武能交給他們，不就是看得起他們嘛？
果然，洪衍武自己也是這麽說的。
“知道這麽好的差事爲什麽交給你們嗎？就是你們不但有忠心，也是有本事的。論功行賞，按資排輩，無論哪一條。這好事都該優先想着你們……”
不過這幾個小子才咧嘴剛樂了一下，後面的話再聽下去，可就讓他們感到有點惶惑了。
“……但說實話，我也有點不放心。今後這邊我就大撒巴掌了，全靠你們自己，還真有點怕你們算不清得失，管不住自己。”
這一句可紮心啊。
幾個小子就覺着後脊梁一涼，趕緊賭咒發誓，大表忠心。連稱不會喪良心，幹對不起洪衍武的事兒。
可洪衍武卻反倒擺擺手不讓他們再說下去，語氣仍舊咄咄逼人。
“這無關信任，而是人性。主要還是錢這東西，對人的影響太大了。兜裏有一百和有一千不是一回事，有一千了和有一萬更不是一回事。而且财發的太快了，人很容易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所以在這兒，我才要重點提醒你們兩件事，給你們打打預防針。”
洪衍武環視了在座的各位一圈，見所有人的态度都是嚴陣以待，才不緊不慢的說了下去。
“第一是私心允許有，但不能壓過公心。”
“過日子不爲自己算計那是傻，可什麽事兒都必須有度。有的人過窮日子還像個人，可一但發達了，有了錢就沒人味了，連親戚朋友都嫌。爲什麽？就因爲私心太重。”
“窮的時候大家得同舟共濟，得你幫我、我幫你才能應付生活裏的困難。而且攢下一點錢太難了，總得勒緊肚皮，不得吃喝才行。那麽好，過今兒不想明兒，圖個痛快反倒很容易。窮大方，窮大方，就是這麽來的。”
“但人一旦有了能迅速賺錢的招就不一樣了。大多數生活難題迎刃而解，這時候反倒怕别人來分享你的所有。而且積累财富，和财富帶來的享受都能讓人上瘾，人往往變着法想要更多的錢，發展到最後就能膽大包天，别說損公肥私，甚至會不惜一切。”
“真走到這一步，那什麽情分也沒了，到時候一旦被我知道，是個什麽下場，你們自己掂量。”
“第二，就是對錢一定得恭恭敬敬，既要從正确途徑掙錢，也得守得住錢。”
“爲自己考慮該不該？該！但掙錢的法子，是要把自己的利益和大家夥的利益綁在一起，自己好大家夥就好，大家夥好，那你們自己也會好。所以我才按計件給你們算錢，你們各顯其能，價格低質量好，進的數量越多，就掙得越多。
“俗話說得好，聚沙成塔，積少成多。别嫌瑣碎辛苦。這才是掙錢的正确态度。萬物有靈，錢也有靈。你尊敬他，他就尊敬你，這樣錢就願意跟你在一塊待着。”
“辛辛苦苦掙完了錢呢，必然不能虧待自己。這裏是花花世界，吃喝嫖賭抽，想花錢什麽路子都有。咱們都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德标兵，自己掙的錢自己花，男的不就那點事兒嘛，也無可厚非。”
“可你們得知道，這些東西既能成瘾也耽誤正事，誰要迷上了這些個拔不出來，在公事上給我糊弄，我可就換了你們。到時候别後悔。”
“另外就是額外提醒你們一句，糟踐自己血汗錢的時候，多想想家裏的爹媽，多想想兄弟姐妹。你們在這兒潇灑一次，就夠他們一個月的收入。那到底值不值？是不是先得把家裏的事兒安排好了，再來幹這個。”
話到這裏，大家夥兒才真正明白洪衍武的意思。
要說這番話還真是發人深省，雖然有點像潑涼水的感覺，可确實讓他們想到了沒曾想到，又避免不了的實際問題。
于是每一個人在頻頻應聲點頭之後，也都皺着眉頭，在各自琢磨着、消化着剛才話裏的内容。
但到此爲止，洪衍武的話仍未結束。
“咱們再來具體說個事兒吧，對于電子表、計算器、外煙這些東西。這些東西利潤确實高，到京城能賣出高價去，你們肯定動心了。别否認，看你們剛才說起列車長眉飛色舞那個勁頭，就知道你們打什麽主意呢。”
“可你們也都給我記住，我是絕不可能讓你們給大夥兒辦服裝時候，在火車上帶這種私貨的。順帶手都不行，就更别提在我的貨裏摻雜了。”
“因爲我不能讓你們的私利，給我的貨帶來一點風險。你們人要被抓了，最起碼是不能及時接貨了，就更别提把我的貨也牽連進去受檢查了。”
“所以有筆賬咱們先得算清楚了。到底是辛辛苦苦倒騰服裝，掙我給你們的辛苦錢劃算呢？還是帶這些違禁物品，一塊電子表出手就能懵個幾十塊劃算？”
“照我看，還是掙辛苦錢劃算。爲什麽？不提心吊膽，又沒什麽風險，幹完了活兒穩妥到手。”
“反過來說，阿花爲什麽要咱們别碰這個。因爲這個東西違法，真要出了事兒，誰弄誰得進去。這比投機倒把的罪過還大，那是走私，嚴重破壞社會主義經濟秩序。要是再敢碰那些裸體撲克、《龍虎豹》什麽的，更完！散黃水兒，最少十年……”
尴尬！
這句話一下擊中要害，幾個小子都不由唉聲歎氣起來，可又不得不點頭應下，看他們的德行顯然被說中了。
而且這下就連“刺兒梅”也坐不住了，上趕着問。
“小武啊，我知道你是爲了大夥兒好。那……那你的意思……這東西是絕對不能碰了？我剩下的錢可幾乎都買了電子表和計算器了……那現在可怎麽辦？”
對“刺兒梅”，洪衍武倒沒那麽嚴肅，語氣盡量變得和氣了些。
“不是絕對不能碰，是要分怎麽碰。不瞞你說，我和泉子昨兒還買了些呢。不過量不大，就是爲了回去送人。對這件事，我的具體想法你先聽聽，看到底有沒有道理，合适不合适。”
眼見“刺兒梅”點點頭，洪衍武再次面朝大家。
“我不是不近人情的人。從你們的角度考慮，公事兒辦完了，自己想順便帶回去點東西，我能理解。可問題的前提就是，你們得把私心控制在一定範圍裏，辦事得分清主次。隻要你們做到人貨分離，不影響正經事兒，适當撈點，我也不會介意。”
幾個小子這一下可有了希望，但也同時存有迷惑。
“大寶”代表大家提出了最關注的問題。
“洪爺，您的意思是，這能帶……還是不能帶啊？這……這怎麽人貨分離啊？”
洪衍武這才徹底揭破了窗戶紙。
“化名走郵包啊，你們一人弄幾件衣服，拆開線，把電子表放進去，再縫上，或者賣幾罐子奶粉什麽的。現在誰有辦法能看見裏面是什麽啊？郵局的人草草看一眼，就給你寄了。你們自己回京城等着收包裹不就得了。這不比你們自己身上帶着強多了？”
“關鍵不要貪得無厭。要我看，電子表的話，一人帶二三十快表就足夠了。這個量，真抓住你們，問題還不大。也有借口推脫。還有一點得注意，醜話說在前面，這些東西不許進咱們夜市賣，在外面可以讓你們折騰。”
嘿，幾個小子這小興奮了。挨着個兒地誇這主意高明，說洪爺就是洪爺，高招層出不窮。
“刺兒梅”也不由松了一口氣，點點頭樂了。
卻沒想到洪衍武在大家的歡聲笑語中，仍舊一點沒輕松，竟然像犯了話痨一樣，最後又額外規勸了一番。
“你們别高興太早。俗話說，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種事兒幹久了，不出事是不可能的。所以哪怕就爲了你們自己考慮，我也希望你們，以後别再動這方面的心思。好好把我交代給你們的事兒幹好了就行了。”
“咱們作爲在社會上玩兒的人，都有特性，腦子靈活，接受新生事物快，敢幹。而且認準的事，可以不擇手段地去獲取。爲什麽咱們愛折騰，從另一個角度講，不也是想比别人強，忍受不了平庸嘛。這就特别适合白手起家。”
“但就像那句話說的一樣，可以馬上得天下，卻不可馬上治天下。說白了，草莽英雄得勢隻能是一時的，長遠看隻靠猛打猛拼是不行的。”
“像咱們如今有了一定基礎，再冒這種風險就真不值了。還是幹穩妥的正經營生，靠咱們手裏的錢，想辦法雪球滾得越來越大，才是積累财富的正經辦法。”
“否則你們積累得再快又有什麽用？真被警察找到頭上，那就是一把押上輸幹。誰信你就幹這一次，不逼着你交代餘罪？弄不好前頭全白幹，那又何苦呢。”
“我倒是真的希望你們能給底下的兄弟們做個榜樣，讓他們好好看看，咱們讓誰也挑不出毛病來，到底能把日子過成什麽樣。哪怕你們從我這掙夠了錢自己分出去單幹呢，我都爲你們高興。做生意，咱們完全可以守望相助嘛。”
“對了，還不光是咱自己的兄弟們。更主要的是，也讓那些看不起咱們，認爲咱們自甘堕落，無藥可救，幹什麽都不行的人好好看看，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好漢。到底是誰先把日子給過紅火，買彩電、買冰箱的……”
而這番話無疑帶了某種感情，竟又不知不覺觸動了在場衆人的心懷，居然有好幾個人聽得出神了。
看那表情，似乎也是真往心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