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還是因爲第一次,沒經驗。
他們隻顧一大早叫好車輛,把要送走的貨物送到花城火車站辦托運。
卻沒想到準備不足,結果鬧了個徹頭徹尾的大笑話。
敢情人家火車站的托運站隻辦理旅客行李的零擔業務。
像他們的貨物如此之多,如要辦集裝箱運輸,就必須得去“花城南站”或是“花城西站”。
因爲隻有這兩個火車站才有集裝箱營業所。
但即使他們馬上就去了花城西站,也根本摸不着頭腦。
這裏人海貨山的這份兒亂就不說,關鍵各處都沒有個規範标注,而且他們還和本地人語言不通。
任他們問誰,人家幾句聽不懂或者講不清,最後都是一臉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去去”。
好在他們人多,各自分頭去找,費盡周折,也總算是找到了辦理業務的辦公室。
可這裏的人也是愛答不理的,接待他們的辦事員聽了他們的請求後,沉默着根本不說話,隻是自顧自拉開抽屜拿出一根煙給自己點上。
大家夥再一看,好家夥,抽屜裏整盒的、半盒的、還有零散的煙,加起來足有多半拉抽屜。
這才意識到這家夥什麽意思。
按理說,其實洪衍武他們不該犯這種錯誤,京城來的,又是混場面的,還能不懂這套?
可問題是,花城和京城的氛圍不是大不一樣嘛,在這錢似乎比權要管用。
他們這幾天淨當爺了,再加上今兒還着了一上午的急,這才造成了這種疏忽大意的錯誤。
不過好在他們現在即使醒悟也不晚,因爲他們身上的煙是來花城買的“萬寶路”。
這塊兒還就認洋煙,隻要看見它,母雞都得叫早。
這不,一盒隻抽了兩根的“萬寶路”直接扔進了抽屜,辦事員的語言功能也就恢複了,很詳細的給他們解釋了辦理業務的流程。
可這一聽更頭疼,因爲具體手續相當複雜。
首先需要拿介紹信和商品發票預先申請。
洪衍武的貨物,至少辦兩個三噸車皮,但實際裝載量,加在一起也隻是四噸。
申請批準下來隔天檢查貨包,填托單、标簽,上鐵方架,由鏟車撮了過磅。
直到拿上過磅員填了核準重量的一聯,再去交錢,貨物才能裝車發貨。
于是沒辦法,今兒運過來的貨物隻能先花錢在站裏的庫房寄存,洪衍武不得不先去跑發票的事兒。
要說正式發票,“高第街”的個體戶們那肯定是開不出來的。
不過好在洪衍武他們也不是什麽公家單位,财務制度嚴格,必須得靠這東西入賬、對賬。
他讓個體戶們幫忙弄來幾張國營批發的過期發票,拿到手裏後,自己又改了一改,也就能勉強應付了。
隻是拿了發票再跑的一趟,也隻是把申請交上去了,但離裝貨發車還差得遠呢。
由于這次又收了洪衍武整整兩盒的“萬寶路”,那辦事員“好心好意”的提醒了他們一句。
“你們心裏得有個準備,你們這事要辦下來可不容易。不說别的,公家的東西還運不過來呢。你們這些個體戶哪兒顧得上啊?就是計劃批下來,什麽時候能上車還說不準呢。”
這話讓“大寶”聽了,臉上的肉都快翻到腦門子上去了。
他這兩天被折騰得又累又煩,早一肚子氣了,話也就橫着出來了。
“個體戶怎麽了?我們也是國家批準的經營執照,也是付運費的。怎麽就辦不下來?你們不能故意這麽難爲人啊!”
辦事員當然不愛聽了。
“這是怎麽說話哪?誰難爲你了?車皮緊張我有什麽辦法?國家的事重要還是你們個人的事重要?再說,就是我想批給你,也沒有這個權力啊。上頭怎麽說,咱們就怎麽做。”
“大寶”還要再說,可洪衍武及時瞪了他一眼。
跟着就跟辦事員賠笑,說“大寶”糙人一個,千萬别跟這小子一般見識。
還要下班請辦事員以及他們全體辦公室的同事吃飯,這樣才把氣氛緩和了下來。
出門之後,“大寶”已經冷靜下來,知道自己差點把事辦壞了。
就有點悻悻然地跟洪衍武賠罪,還說請客自己掏錢,免得辦事員真故意難爲他們,發不了貨。
沒想到洪衍武卻笑了。
“你以後控制點脾氣就行了,也别想多了。那個小辦事員還沒這麽大權力。”
“其實他說這話,也不是爲了難爲人,我看多半是想借個因頭,要好處而已,沒準還是他們領導的意思呢。”
“你跟當官的打交道還沒經驗,他們辦事都特虛僞。到底是不是,隻要看這頓飯,他們領導去不去就知道了。”
後面的事兒果然像洪衍武說的,當天這頓飯設宴在“北園酒家”,不光辦公室的一個不拉來蹭吃蹭喝,連負責批計劃的科長也去了。
洪衍武舍得花錢,他帶來的茅台酒也起了作用。
席間大夥兒詳談甚歡,喝了好幾瓶,散席走的時候,已經一口一個“朋友”了。
洪衍武特意又給科長帶上了兩瓶茅台,兩條外煙,還背着人塞給他兜裏二百塊錢。
這樣隔了一天,等到12月16日,計劃以神速批下來了。
隻要檢查過關,核對完重量,馬上就可以裝貨,當晚就能發運。
但這時候仍然不能踏實,深知其中要領的洪衍武又給了辦事員一條外煙,托他介紹負責安全檢查的頭頭兒認識。
結果中午又請了一頓飯,送給了頭頭兩條外煙和一百塊錢。才算過了這最後一關。
本來“大寶”私底下還有點腹诽呢,覺得這個禮有點沒必要送,都已經拿着車皮的計劃了還怕什麽?
可真到了下午檢查的時候,他也知道其中必要性了。
像和他們同時接受檢查的一個公家單位,就被兩個安全檢查員就是好一通折騰。
非要他們把麻袋統統打開,看看有沒有電子表、計算器、尼龍布之類的違禁品。
在大大的空場上每一個都要打開,然後再去買這裏的麻袋和草繩,必須換上重新縫包,還要繩子捆才能進庫。
不但差點沒把這個公家單位的幾個人給忙道死,而且麻袋和繩子的價錢也不是一般的貴。
一個麻袋兩塊,一條草繩五毛。
這麽算下來,光打包費,就得花費二百元。
很明顯,這是明卡三分。
相比較而言,洪衍武他們的貨就順利放行了。
查他們的安全檢查員,嘴裏叼着的正是洪衍武中午剛給頭頭的外煙。
隻象征性地打開了幾包看看,然後就上鏟車過稱。
最關鍵的是,等交完運費後,裝貨的時候也有特殊照顧。
工人可以按照洪衍武的要求,把重要的貨物先往集裝箱裏面堆,不值錢的毛領子放在最外面。
這樣子的話,沿途雖免不了要被層層揩油,但損失卻可以降至最低。
想想看,這份禮送的還不值嗎?
所以最後大家夥出來之後,“大寶”也隻能苦笑着發出感觸。
“他媽的,一噸貨物一公裏三分錢,兩個車皮的運費總共才交了四百多塊。可咱們光喂這幫兔崽子就花了小一千。但話說回來,要沒有他們,咱們又得花冤枉錢,還不定丢多少東西呢。每天存在庫裏耽擱着也得花錢啊。我倒真不知道是該罵他們還是謝他們好了。”
對此洪衍武隻能歎了口氣。
“爲什麽會這樣,是很明白的道理。動物世界裏,這叫‘狼多肉少’。人的社會叫‘資源緊缺’。”
“但和食肉動物比,人要開面兒的多,絕不會爲了一口吃的開牙就咬,撕吧的血了呼喇、你死我活的。咱們就很文明,用錢或權來搞定這類事兒。錢上,大家利益均沾。權上,大家互通有無。
“現在就這風氣。你要是不信邪,不慣他們丫這毛病,你肯定就辦不成事。咱們老百姓能有什麽路可選?要麽你不按規矩走後門,要麽就得忍受‘按章辦事’的刁難。”
“要說我真實想法,這他媽早就該整治!可在目前情況下,這也是規則,還能給咱們留一條道兒。我最怕的是,真整治了這幫人,後面又不按正經規則辦事,那就等于徹底沒規則了。”
“你們想想,是不是現實裏還有比這幫人更孫子的主兒?比方說,他不收禮,隻圖自己省心。天天隻打着官腔,拿規章制度挑你毛病,壓根不管你的死活。最後他落個清廉的名兒,可你的事兒全耽擱了。”
“還有爲了要掏光你兜裏的錢,找無數個借口讓事情顯得很難辦。直到條件逐漸增加到你負擔不起了,想要主動放棄,這時他才改口說能辦,狠狠割你一刀。”
“當然,最孫子的就是你來求他。他嘴上說幫忙,但實際上根本不幫忙,完全放任自流。如果要是事情黃了,他說盡力了,你也得欠份情。要是事兒成了呢,那他自然得找你要好處了。”
聽了這話,誰的心裏都“咯噔”一下,這些問題他們還真沒想過呢。
洪衍武舉的例子,可比流氓還流氓呢。
要說心裏感受,大家恐怕也隻有兩個字兒才能表達。
操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