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不傻啊?”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在這個時間段兒,它已經越來越頻繁地成爲當代人們所思考的問題。
有時是對别人,有時又是對自身。
因爲自改革開放以來,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年多。共和國在新的道路上堅持到現在,有些特殊的現象,尤其是經濟現象,不可避免的開始幹擾人們的生活。
于是在這個時期裏,驚歎号幾乎凸顯爲人們最主要的情感體現。跟着數不盡的惶惑和疑問也就随之産生了。
說白了吧,其實純粹就是錢給鬧的。工資永遠不夠使,好東西卻愈來愈多。在收入和欲望不匹配中,人們自然會産生迷茫,進而也會失衡。
說來也巧,作爲這個問題最具代表性的标杆事件也是出自本年度的九月份。
在這個時期,一個真正被别人叫做“傻子”的人大大的出名了。
1981年9月5号的,安徽的蕪湖日報上刊登了一篇《名不虛傳的傻子瓜子》的文章。
随着這篇報道被多家報刊轉載,不但年廣九和他的瓜子随之名揚天下。由此引發的反響也堪稱一場精神地震。
因爲年廣九每包瓜子隻賺一毛錢,許多人不敢相信報紙上寫的會是真的,年廣九居然就靠賣瓜子賣出了一個百萬富翁。于是也就有了後面關于“傻子到底傻不傻”的大讨論。
坦白的說,在此之前,年廣九每賣了一包瓜子,就要多抓一把給客人,人家不要,還硬往人家身上揣的行爲。盡管一直被大家說成是傻子,但其實這是再聰明不過的生意經了。
就因爲“薄利多銷”這一條,年廣九才拉開了與别家的差異性,他的回頭客總比别家多,生意總比别家旺,賺的錢自然也比别家多。
但千不該萬不該,年廣九卻實在是不該在媒體上出這個風頭。
因爲雖然這篇報道等于爲他做了變相廣告,使他借此加速了擴張,最後發展成了日銷利潤兩萬元的百人工廠,幾乎把本地的國營瓜子逼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
甚至盛名之下,就連外地人到蕪湖出差都要慕名買兩斤傻子瓜子嘗嘗。
但于此同時,烈火烹油,這麽大的名聲也不是好受的,給他埋下了不小的禍根。
想想看,這個年代連“萬元戶”都稀少的年代,你作爲一個百萬富翁。豈能不成爲“槍打出頭鳥”的首要目标?
不知多少眼紅的目光恨不得把你撕碎,巴望着看見你倒黴。
在這個私營經濟初步開放,其存在的意義隻爲了解決就業困境的年代,你居然敢把國營買賣給逼得如此狼狽不堪。又怎能讓手握官印的老爺們不警惕,不痛恨?
那麽肯定要勒緊缰繩,讓你知道知道自己是誰才行。
所以極爲諷刺的是,不懂韬光養晦、财不露白的年廣九,雖然借此報道爲自己正名,向别人證明了“傻子不傻,反倒精明的很”。但同時,卻又真的成了個貨真價實的傻子。
幾年之後,有無數人一起挑他的毛病,尋他的把柄,且齊心協力把他送進了監獄。
後來他雖因“偉人”的點名,幸運地恢複了自由。但出獄後的他,卻再難把握住市場的需求和規律。
最終多年心血付之東流,飲恨商場。隻落了個“精明的個體戶,蹩腳的企業家”的評價。
由此可以看出,年廣九簡直就是一個反例,恰恰證明洪衍武選擇悶聲發财是多麽的明智了。
當然,這不能全怪年廣九利令智昏,把握不了自己。
因爲沒有人能像洪衍武這樣,能如此客觀的理解這個年代的局限性,也沒有他能預知未來社會變化的本領,更沒有他在商海沉浮三十年的豐富經驗。
事實上,在愈來愈多豐富的外來信息和物質浪潮的沖擊下,面對這個從未有過的曆史時期。幾乎所有人所能采取的反應和舉措,都是本能的、不謹慎的,甚至是魯莽的、急躁的
那麽犯下這樣的錯誤在所難免。
而且無論怎麽看,不如年廣九的,還大有人在呢。
盡管許多人沒有掙下這樣财富的本事,但卻有着與年廣九相似的膽大、相似的貪心、相似的激進。
那麽當然,他們也必然同樣擺脫不開,特殊社會階段所帶來的矛盾、窘境與困擾。
比如說和洪衍争同一個車間的幾個同事吧,他們身上的事兒就挺典型。
由于“結婚潮”鋪天蓋地而來,于是從這一年年初開始,這幾個木匠就開始變着法的弄病假條,好去幹私活,給人打家具。
這不比在車間裏,非常的艱苦,又冷又累,可也真實惠呢。每頓飯主家得酒肉招待不說,活兒一幹完,票子立馬就進兜了。
而且活多的幹都幹不完。忙上一個月,每個人最少也能分個百八十塊的。那就是兩個普通工人的工資加獎金啊。這年頭一個勞模,也無非才獎勵二十塊嘛。
那好,從幹上這個以後,這幾個小子的煙酒水準就直線上升了。偶爾回單位就散煙,就請客下館子,那嘚瑟得簡直飄極了。
這麽一招搖,起了帶頭作用。車間許多其他的工人也大感羨慕,就陸續被他們拉下水不少。
隻唯獨手藝最好的洪衍争不缺這幾個錢,從未動過心。
他既不想找事,又正在師傅的嚴管下用心鑽研木工手藝,還琢磨着怎麽修理家中那些有殘缺的老舊木器呢。
結果反倒因此成了車間裏的另類,被說成了“有錢都不知道賺的傻子”。
可後來怎麽樣呢?就在這個月,這夥子幹私活的人接了筆急茬的大活兒,偏偏又沒那個本事,結果出事了。
他們答應主家的“老虎腿”給做成了“南瓜腿”。不但一分錢沒掙到手,還讓人倒追着要他們賠木料。
再後來這幫小子扛不住了,索性不認賬,撒丫子跑了。
可偏偏主家很有幾分本事,繞了幾個彎竟追到“紅星家具廠”來了。這一下事兒可就鬧大了,徹底成了廠領導擺在桌面上,要一查到底的“大案要案”。
最後廠領導的集體意見是,不但要這幫小子把錢如數賠給人家,而且還得讓他們把長期以來的“違法所得”全部上繳,并殺雞儆猴地給帶頭幾個人留廠查看處分。
這幾個小子當然不幹啊。退賠和處分好說,可這多半年靠滴汗珠子掙來的好幾百塊錢誰舍得啊?犯法嗎?不犯!憑什麽上交?
可廠裏也有說辭,說端着公家的碗,就得服公家的管。何況他們幹活都用的是上班時間和廠裏的工具,車間木料不明原因減少怕也跟他們離不開關系。不交行啊?那就等着開除吧。索性廠子不管了,給你們徹底的自由,發大财去吧。
得,這下這幾個小子老實了。不得不老老實實照辦。
因爲外面掙得再多,可老了怎麽辦啊?旱澇保收的日子又早已經習慣了,誰敢扔了這鐵飯碗啊?
更何況幹個體這身份丢人啊,别說家裏人覺得臊得慌,父母能把他們趕出見。就是介紹對象,人家一聽也得跑,誰敢輕易走這步呀?
就這麽着,這會兒又有人開始嘲笑他們了。說偷雞不成蝕把米,傻不傻啊?看看,還是人家洪衍争穩當,一個勞模又闆上釘釘了,公家的二十塊拿的多踏實啊。聽說上頭爲了讓他好好管管這幫小子們,還想讓他接車間副主任的班兒呢。
得,弄得這些灰頭土臉的主兒更看洪衍争不順眼了。
同一時期,與木匠蒸蒸日上的需求量相反,安太陽和安月亮哥兒倆的“倒蛋”事業,卻遭遇了重大的打擊,幾乎到了賠本賺吆喝的地步。
敢情早從1974年起,京城市政府就把解決雞蛋供應緊缺問題劃爲民生工作的重點,爲此還專門召開了共和國成立以來的第一次養雞工作會議。
政府當時采取了提高收購價、安排孵化器、提供雛雞、贈送部分飼料的舉措,來提高農民養雞的積極性。
可盡管此法較有成效,但因爲京城需求量過大,仍舊存在着巨大供應缺口。試行一年後,發現僅靠民間養殖無法從根本解決這個問題。
于是1975年起,京城政府痛下決心,開始投資興建機械化的養雞場。到了1978年,大興紅星雞場首先開始投産,當年年産就達到了165萬斤,極大緩解了首都雞蛋緊缺問題。
随後峪口、俸伯、東沙、紅華等大型機械養雞場也陸續開辦投産。再加上“雞屁股銀行”的誘惑,農村也開始出現了集體養雞場和農民養雞專業戶。雞蛋供應量一年比一年充足。
真到了1981年的時候,京城自産鮮雞蛋已經足以自供,再不用從外埠調配雞蛋了。
而老百姓最明顯的感受就是發現,市面上幾乎全是來自機械機場的白皮雞蛋。個大、幹淨,個個新鮮。他們再不用像以前那樣,爲了防止碰上臭蛋,打雞蛋還得用兩個碗了。
那麽當然了,貨源逐漸充足的同時,收購價上的優惠政策也會逐漸取消。所以從去年以來,安太陽和安月亮就明顯感到日子是越來越不好過了。
京城農貿市場收雞蛋的價格是一天比一天低。反過來因爲想多賣錢,“倒蛋”的人在鄉下争搶貨源,他們收雞蛋的成本卻在與日俱增。
于是過去跑一月每人能掙七八十的景兒沒了。逐漸變成了四五十,再後來又變成了三四十。
從今年年初開始,除了恰逢三大節雞蛋價格還能擡起來點,其他時候每個月也就每人分個二十來塊了。
而最慘就是今年的九月底。他們盤算着“國慶節”能價錢好點,催着兆慶在鄉下搶購了一批雞蛋。
好嘛,興緻勃勃趕過來,卻發現這次連節前上漲都沒了,反倒又低了一個價位。這要按照市場的收購價原地倒手,每斤都能虧掉三四分,除非他們自己擺攤才能有些許利潤。
可這樣既耽擱時間,又得交管理費。這怎麽可好呢?
最後哥兒倆一合計,沒轍了,跟這兒耗不起,這錢也虧不起,還是幹脆找咱親戚幫忙去吧。
這樣他們就又跑到洪家來了,兩千個雞蛋一個不差,全擺進了洪家門兒裏。
這哥兒倆呢,吸溜吸溜喝了會兒茶,中午又撈了頓攤雞蛋、炖肉、大蔥卷烙餅吃,最終等到下午見着洪衍武,親手拿着了票子,這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傍晚回到龍口村,這倆小子就給兆慶送錢去了。進門這個美啊,不住口地說京城有親戚就是好。看來以後不能往市場上送了,還得讓洪衍武幫着賣,才能有好價錢。
而兆慶一問究竟之後,簡直哭笑不得。
“你們這是抓了我表弟的大頭。還真以爲是好事呢?你們也不想想,市場上收購價都那麽低,雞蛋零賣還能高到哪兒去?這東西又擱不住。我表弟他能怎麽辦啊?肯定得賠着才能往外賣。”
安太陽和安月亮對視一眼,都撓上後腦勺了。
一個說,“不能吧,過去也是讓他幫着賣的,他能賠錢?”
另一個也說,“是啊,他要真會賠錢,當時怎麽不說啊?我說一毛二一個他就答應了,特痛快,連劃價都沒劃。”
“哎喲,我說你們哥兒倆。”
兆慶實在是服了,他先一手指向太陽。
“日頭,我告訴你,現在不比以前了,以前是雞蛋少,能買着就不錯了。哪怕價高點碰對了主兒也能出手,現在城裏可根本不缺雞蛋。有便宜的,誰還要貴的?”
跟着另一手又指着月亮。
“還有你小子,你就不想想,你們倆這麽大老遠的去,兩千個雞蛋都送到人家門口了。明顯是遇到難處了。你也知道是親戚,人家好意思往外推你們?還能跟你讨價還價啊?”
這麽一說,這倆小子也都沒話了,嗫喏着很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他們也真是感到奇怪,京城裏這麽多雞蛋到底是哪兒變出來的呢?過去再怎麽養雞,也沒有見過這麽多雞蛋啊。
還别說他們,沒親眼見過機械養雞場,就連兆慶也想象不出來。不過他還算是明智,不明白就先想明白了再說,他決定把“倒蛋”的事兒先放一放,下月不幹了。
但這一下,安家哥兒倆又都急眼了。
太陽說,“别啊?我都要說媳婦了。這還想添置好些東西呢。”
月亮也說,“别不幹啊?大姐夫,我哥辦完了,很快就該我了。我連房都沒蓋哪,那還差得遠呢。”
兆慶則沒好氣兒的說。“我老婆還要生孩子了呢,我一樣也要用錢啊。可明明是費力賠錢的事兒還能幹嘛?别掙不到錢,再把已經有了的搭進去。再說了,就是不賣雞蛋了,咱就不能想想别的營生哪?你們傻不傻啊?”
這話說完,他走了。屋裏隻剩下太陽和月亮犯迷糊。
這倆小子還真是想不明白,農民嘛,不靠這雞屁股銀行,還能指望什麽來外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