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過來說,恰恰因爲同樣覺得四年大學白上了,水瀾還覺得自己委屈呢。她心裏更不是滋味。
敢情“七七屆”、“七八屆”這些恢複高考後的首批“真正大學生”,從入校以來就倍受矚目,被學校和公衆都視爲國家未來的希望所在,他們的身上不知承載着多少人的期許。
而他們對于自身是棟梁之材更是深信不疑,臨近畢業時都摩拳擦掌準備大有作爲一番。
可這一切竟都是聚光燈下的虛假繁榮。當他們畢業分配後真正走進社會,離開校門才認清什麽是現實。當他們身上夢幻的光環退去,他們這才看清自己的成色。
确實,學校給他們這兩屆大學生分配的的單位都不錯,用現在的話說,全是些常人仰視的“高大上”去處。特别是作爲名校畢業的學生,甚至還有一些特别的照顧。
比如說水瀾,她就按照自己的意願在“機工部”和“國科院”之間做了選擇,去了後者報道上班。
可她恰恰沒想到,“國科院”因爲人滿爲患,隻能在院屬的檔案館裏給她安排一個位置。
在新的工作環境裏,工作雖然輕松,但實在沒什麽意思。
每天被埋在一堆報紙堆裏,既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又不熱鬧好玩,讓她覺得分外壓抑。因此才待了不到一星期,她就受不了,找領導要求調換崗位。
可沒想到領導的回複是根本不可能。
領導說檔案館裏好多人資曆比她更老,學識也比她更高,還沒法兒安排呢。嫌工作沒意思,要麽你自己找路子調走,要麽踏踏實實的熬着。
不重視知識份子?
笑話!這裏最不缺的就是知識份子,科學骨幹都淤了。連副研究員都是五十年代的研究生。
總得老的死一個,才能新評一個不是?
對知識份子的政策沒落實?
那你說怎麽落實?
你知不知道院裏有多少已經立項的研究項目就是沒法啓動?你知不知道有多少科技骨幹連個小平房都沒有,還兩地分居呢?
不明白就去看看外面正在放映的電影《人到中年》去,像陸文婷這樣的人,哪個單位沒有?可誰也拿暴露出的問題沒轍。
全天下才有一個陳景潤!……
領導的話簡直像狂風暴雨中的電閃雷鳴,把水瀾都快劈傻了。而且尤爲讓人寒心的是,這裏面居然一句虛假的話也沒有,所揭露出的殘酷都是現實。
本來水瀾還僅以爲是自己倒黴,沒選好單位,才落了如此下場呢。在盤算了一番之後,她就硬着頭皮去找那些得意的同學,想看看有沒有機會換個工作。
但她沒想到的是,别看那些人表面上都說自己的工作這好那好,如何受領導器重。結果當她真找上門去訴苦,卻發現大夥兒的情況幾乎都差不多。
去了“國防五所”的張娟,實際工作就是個出納。每天跟一些辦公材料的報銷單據較真兒,什麽火箭、衛星、航天夢,别說碰了,連看也沒看見過。
去了“機工部”的黃廣亮倒确實天天跟領導打交道,但更多的還是跟領導家屬打交道。
原來他被分到了行政處,專門負責領導家屬樓的繁雜瑣事。
也恰恰正是這種“親近”領導的機會讓他有苦說不出。整天在一幫老娘們的指使下東跑西颠,連點懶兒都不敢偷。
還有如願以償終于去了國家華視電視台的王靜。
她跟同學見面一開口就是“我們文藝組”。但事實上呢。她工作就是在劇場錄戲劇的時候找電工,然後守在外面等着結束,再幫同事們把台裏設備拿回去。
原來誰也沒比誰強多少,這些人都是爲了滿足一時的虛榮、自尊,嘴上硬而已。
可能怪他們嗎?人都是要面子的。有誰願意跟别人說自己的不好呢?
水瀾自己不也是一樣嗎?她在單位的真正情況,跟家裏人都沒敢透露隻言片語。
要不是真的感覺在現在的位置待下去會悶死,會變得和那些狀若僵屍一樣的老同志那麽庸庸碌碌,好面子的她也是打死都不會來找這些同學求助的。
可話說回來了。這些真相就連他們自己都被搞糊塗了,糊塗到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就是把真相對别人說了,他們又能相信嗎?
上了四年大學果然是白上了嗎?理想和現實究竟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差距呢?
其實這個問題并不難解釋。
“七七屆”、“七八屆”大學畢業生的起點盡管比常人要高一些,但僅僅能保證他們畢業後不用幹體力工作,卻不能讓他們真的宛如鯉魚跳龍門似的出現一步登天的改變。
因爲我們國家的人太多了,又造就了一批人口高峰。當初要不是就業根本無法解決,又怎麽會把人往鄉下轟呢?
而且當初是分批走的,回來可是集中性的。這幾年來光京城,就要解決上百萬返城知青的就業問題,想一想就知道實際情況有多麽艱難。
雖然高端職業需要有一定文化素質的人才能擔當。但别忘了,陸續平反的知識份子和領導幹部又有多少?現實的狀況,一個正職,得弄出七八個副職來,而且幾乎都是占着位子不幹活的。
另外“運動”十年裏,大學校園也一直沒閑着,每年還在畢業工農兵學員呢。
别說論資排輩本就是我們的體制特色。從實際情況來講,工農兵學員也不像人們想象得那麽差勁。
盡管這些被人們成爲“半拉子”大學生的群體,在後來人們口口相傳中笑話很多,什麽數學專業不會看秤,中文專業錯字連篇。甚至介紹對象一聽是工農兵學員,就說“你不能給我介紹個傻子啊。”
但平心而論,工農兵學員是不應該全部遭受這種诟病和譏諷的。他們的整體素質是高于普通同齡人的。
這是因爲不管有多少後門學生,哪怕制度再殘疾。但大多數能主動争取這種機會的人,仍然是人堆兒裏的佼佼者,是單位的聰明人。
那些不愛讀書,不求上進的短視者、平庸者,根本沒有這個信心和能力去争取機會,也不願找這個麻煩。
特别是“運動”初期的時候和七四年之後應分開來看。
從七四年開始,學校課程設置開始趨于正規化管理。
到了七六屆,幾乎和“七七屆”、“七八屆”課程設置等同。許多課都是“工農兵學員”和“正規生”一起上的。
起碼這三年的工農兵大學生和正規學生水平相近。
也正因爲這些客觀現實,這些工農兵學員畢業後去向都不錯。甚至因爲政治條件過硬,在政工幹部領域他們還具有獨到的優勢。
而且這些人在恢複高考以後,也不是無所作爲,有些聰明的繼續深造,考上研究生。還有一些争取到單位内部幹部培訓的機會。用黨校、幹校培訓班的履曆挽救了劣勢。
反正總的來說,“七七”“七八”的正規大學生面對工農兵學員,并沒有後來人們以爲的那種壓倒性優勢。從學曆上或許他們含金量高些,可論先發優勢和搞人際、玩權術上的素質,工農兵學員不少人是反過來壓倒他們的。
等到兩個群體分出所謂的勝負,至少也得到八十年代後期了。
這中間還包括了工農兵學員後繼無人,其中的許多人又靠研究生學曆“洗白”了自己。還有正規大學生隻宣揚群體中光鮮的一面的種種因素存在。
所以真正的客觀現實,恐怕隻有身處其中的人才能真正體會到。
千言萬語融彙成一句話,我們國家什麽都缺,就是不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