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允泰一家人準備離京回龍口村之前,洪衍武也有幸跟着舅舅親身去見識了一次。體驗了一下這種特殊交易環境下的感受。
淩晨四點時分的“曉市”,是正常作息習慣的人永遠難以想象的情景。
四下無燈,到處是晃動的手電筒光柱。雜亂的光線下,人的面相是模糊的,但人群的分類卻是清晰的。
賣主既不吆喝,也不叫賣,鋪在地上的粗布就是自己的攤子,各家與各家之間互不幹擾也沒什麽交流。
買主們也不東問西問,瞎打聽“東西哪兒來的”,因爲都知道毫無實際意義。
所有人幾乎都遵守着一種約定俗成的規矩,一般不輕易說話,先舉着手電端詳東西,不滿意絕不開口。而一旦開口,就是一場難言輸赢的博弈和交鋒。
這一天,允泰當然還是老法子,用“打跑錘”的買法兒。
大概他來的次數比較多了。賣主都已經知道他特殊的脾性,隻要他一開口,價格合适,幾乎都當場賣給他。
但也因爲同樣的原因,被他掃過幾趟的“曉市”裏,能再讓他看上眼的東西真沒多少了。
逛了大半天,也就矬子裏拔将軍,半湊合的買了一把如意,一方硯台而已。
說實話,對此洪衍武肯定别無怨言。
一個是他知道隻要舅舅相中的,全是普通人家能當傳家寶之類的東西。另外他也覺得今天能看見這景兒,本身就開眼界了,沒白來。
但允泰自己卻難免有點悻悻然,他認爲今兒收獲不大。這麽早就把外甥帶出來,還沒買着什麽,很有點虧得慌。
而就在這時候,似乎該着他們走鴻運。
一個從未見過的攤子吸引了允泰的注意力,以至于他匆匆掃了幾眼,精神一振,竟一反常态的改變了交易策略,走過去徹底蹲了下來。
然後一手拿着手電,就像别人一樣,仔仔細細地挨個翻看起攤兒上的東西來。
洪衍武立刻心知有異,老老實實站在一邊等着,一句話也不說了。
賣貨的是個叼着煙卷的中年人。嘴挺貧,一見有了賣主就極力招徕。
“老爺子,一看您老就是行家。您瞧瞧,這可是乾隆年間的官窯鬥彩。這東西不錯吧?”
要說這“生意經”賣弄的真不合時宜,不但暴露了這小子輕浮性情,也洩露出他還不是那麽懂“曉市”的規矩,無疑是初來乍到。
允泰當時就笑了。“還官窯?鬼窯吧。”
賣貨可不知允泰真正笑得是什麽,立刻不忿了。“老爺子,您懂不懂啊?不識貨啊……”
哪知允泰卻說,“我不識貨?我一眼就知道,你是今天剛來的。對不對?”
賣貨的就像被攥着了尾巴。“您……您……”
允泰不緊不慢的說,“最近十來天,我幾乎天天泡在這兒,哪次不買個十件兒八件兒的,就從沒遇見過你。”
賣貨眼睛一亮,不但釋然,也露出了一副看見錢的樣子。
“哎呦,您天天來啊?那您真是個風雅之人。”
哪知馬屁沒拍對,允泰直搖頭。
“嗨,風雅什麽啊?不瞞你說,跟你一樣,我也想靠這個吃飯。不過你是來這兒賣,我是先來這兒買,在弄走去别的地兒賣。你是流動,我是盤了個地兒。明白嗎?要不是着急回去開張,在這兒待不了幾天,我這麽大歲數何必天天起這麽早呢?”
這話當然是假的,可這下不光賣貨的,連洪衍武也一下精神了。不爲别的,舅舅能破天荒的撒謊,這就更說明裏面大有妙處了。
“哎喲,我明白了。您是想照顧我生意啊。那您就從我這兒淘換兩件兒吧。”
賣貨的一句話招得允泰又笑了。老爺子望着攤子上的三十來樣東西,故意有點爲難地調侃上了。
“錢我是想花出去。可……你這……看了看,你這兒也沒什麽好東西啊?”
“您這是什麽話?”賣貨的主動來推銷,“您老往這兒看看,這青花梅瓶怎麽樣,成化官窯。您買的起嗎?”
但這激将法沒用,允泰完全是輕蔑以對。
“拉倒吧,你可蒙不了我。還成化的?你倒是張口就來。你看枯枝上的雀鳥是翻着白眼看人,官窯能畫成這樣?而且這種稀稀拉拉的畫法明顯是晚清民國的。要是你編個清末的,唬人的成算還大點。我不妨跟你多說一句,就你淘換東西的這家兒人,過去是大戶不假,可隔得年頭太遠了,早就敗了。真正的好東西,要麽‘運動’裏讓人抄了,要麽就是早就典賣幹淨了,剩下的這些都不是什麽正經玩意了……”
說實話,允泰的話,洪衍武其實也分不出真假來。
不過那賣貨的倒是面顯吃驚。很快,嘴裏秃噜出來的内容就證明了不出允泰所料。
“哎喲。您是能掐會算怎麽着?還真讓您說着了。這些貨還真是從個官宦人家流出來的,不過他們家如今也确實敗了,連什刹海的房子都讓人家給占了,這些就是床闆底下最後的玩意。我還以爲是什麽好東西呢。看來還是您道行深,我長學問了。那……那我這兒這麽些東西,您就沒一件看得上眼的?”
最後一句聽來,賣貨的已經多少有點心虛和失望了。
好在允泰啧了下嘴,倒沒把話說死。
“你這些啊。要說有幾件樣子還湊合,至少比旁邊那幾家的東西能懵住人。就像這個鬥彩碗吧,除了這底款兒不對,還真沒太大毛病。可問題是,我拿走是在鋪子裏賣,不是跟這兒黑燈瞎火的啊,我再鋼口,這明眼人一看底兒也就知道是民窯仿的了。我跟你們不一樣,掙不了快進快出的錢,也就指望守株待兔了。東西要不好點怎麽賣給别人啊……”
賣貨的一聽還有門,趕緊勸說。
“老爺子,您操這心真沒必要。這年頭,真像您這麽懂的有幾個啊?都是半瓶子不滿一瓶子咣當的主兒。不怕您笑話,來這兒之前,我别處也是光天化日之下賣的。貨比我現在手裏的差多了,都照樣能賣出去。糊塗人比明白的多。就是真有明白人,不也跟您一樣嘛,他買走也是轉給别人……”
這賣貨的也挺有意思,他自以爲自己挺明白,可恰恰他卻是個最糊塗的。
洪衍武看到這兒已經想樂了。知道這小子已經被舅舅套進麻袋裏了,差不多該收口兒了。
果然,允泰發話了。“哎喲,你這說的也是個理兒。那行吧,我就把你這……這堆小玩意都收了吧……”
就算有所準備,洪衍武多少也有點意料之外。
那賣貨的就更傻眼了,還以爲自己聽錯了。“這……這堆您全要拉?”
允泰給出的理由聽着倒很充分。
“那有什麽辦法啊?我馬上開張了,總得弄點破爛兒充充門面啊,再說我都這把子歲數了,跑了這幾天真累了,實在是有點受不了了。不過你得給個實在價啊,要不咱就免談了……”
那賣貨聽着合情合理,一下高興了。但他還真的是“二把刀”,連拉手都不會。壓低了聲音,張口就八百。
允泰哪兒幹啊?起身就要走。“那你留着自己玩兒吧。”
賣貨的趕緊拉住。“老爺子,您可以就地還錢嘛”。
上趕着不是買賣啊,于是允泰顯得就更是不在乎了。
“你這些東西,也就是大面上過得去。說白了我本身就打算弄回去擺擺。能不能賣出去還難說呢?”
前面的鋪墊還真沒白費,賣貨點點頭。
“那您說個價兒。”
“你要誠心,最多三百。”
賣貨的趕緊訴苦。
“哎呦您再加點,我進貨都不止這數啊。”
可套路完全無用,允泰敲了他一家夥。
“掙錢沒夠啊?你去跟别人打聽打聽,我這兒買東西從來就是一口價。你賣我就買,不買我就走。你非要手裏壓着貨等着發橫财,我也沒轍。那就回見吧……”
賣貨的聽了一愣,忍不住轉頭四顧,這一看旁邊的攤位都沒表示異議,立刻有了決斷。
“那行吧,依您依您,快進快出嘛是不是,我少掙點少掙點吧……”
“這就對了。同行嘛,你倒給我,咱都得有找頭兒才行。”
允泰伸手交了錢,然後示意洪衍武可以動手了。“三外甥,兜了吧,這都是咱的東西了,好好裹裹。弄壞了我可不依。”
結果等到允泰和洪衍武斂巴好了東西要走的時候,旁邊的攤位還招呼呢“老爺子,您多留一步,再看看我的吧……”
允泰也不得不加演了一段。“别,别了,今兒已經買淤了。這還不知道拿回去好不好弄呢……”
就這句,給清了倉的小子美得都快樂開花了,手拿着三十張大團結,啐了口吐沫就又數了起來,那叫一個得意。
可實際上呢,誰精誰知道。允泰連早點都顧不得吃了,執意要求先回洪家老宅。可見收獲怎麽樣。
洪衍武當然好奇上了,撿着“漏兒”他是肯定的,不過他并不知道這個“漏兒”到底有多大。于是等沒什麽人了就迫不及待地問。
“舅舅,您今兒到底是看見什麽好東西了?有幾件兒啊?您就這麽怕買‘炸’了啊?還一股腦全給包圓了……”
允泰聽了哂然一笑。
“小武啊。别說,動腦子,設計人上你可以。知道我是怕買‘炸’了。可你這肚子裏的學問也太……實話說吧,那賣貨的大概碰上真正的大戶了。貨源不錯,攤子上明兒面擺着的瓷器就至少有一半值得買,所以我才會設計了這麽一出戲。除了那些東西,還有字畫卷軸呢。我又沒打開看,焉能知道裏面有沒有好東西啊?回去才能知道啊。”
這可是真沒想到,讓洪衍武聽了大驚。
“啊?這麽多,一半哪。舅舅,難道您剛才挑他的毛病全是假的?聽您說的頭頭是道,看那小子那麽信服,我都以爲是真的呢。您都是臨時編的?怎麽能這麽天衣無縫呢?”
允泰不由感慨上了。
“嗨,哪兒能臨時編啊?這都得靠對人心的揣測和真學問。别的不說,那小子能把些東西都羅列地擺在自己攤子上,那本身就證明他水平有限,分不出真假。否則好東西擺一件兒就夠了,怎麽會這樣呢?還有那青花梅瓶,他能向我推銷更說明心裏存疑,否則這好東西誰不是揣起來等大買主啊?倒給同行幹嘛?我就是看準了他這種含糊,才對症下藥把貨貶下去的。”
“話是兩頭說的,正所謂真亦假來假亦真。比如說,我說大戶人家敗了是不假。如今有幾家沒敗的?但沖他攤子上那些貨,就足以證明兩點,一是這大戶人家留下的是精品。二是家裏老人沒了,東西是不懂行的小輩當破爛兒倒給他的。”
“還有我說的那鬥彩碗和青花梅瓶,鬥彩碗确實不真。但青花梅瓶可是康熙官窯。那瓶子上畫的是枯枝花鳥,畫風奇特,雀鳥白眼看人,非常精彩。我說稀稀拉拉是民國畫風不假,可梅瓶上的鳥是翻着白眼的,樣子卻跟‘八大山人’朱耷的風格一模一樣。”
“要知道,朱耷是明室後裔,出身貴族。生逢明亡清興,他内心是不平衡的,所以他把對社會的不滿表現在繪畫中,且集中反映在所畫動物的眼睛上,比如他畫的鹿、魚、鳥,都是翻白眼的。并不是畫工水平不夠。”
“另外那成化的款兒也是關鍵。康熙早期的瓷器,很少寫款。原因是康熙認爲瓷器寫了款,如果打碎了不吉利,不讓寫。但康熙的很多瓷器上有一個特殊的現象,寫大量的寄托款。比如寫‘大明宣德年制’、‘大明成化年制’、‘大明嘉靖年制’,這三個朝代寫得最多。這樣也就對上了。”
“說白了吧,那賣貨的就是沒學問,真是半吊子。懂點又不精通,他才會被我說動,撿了芝麻丢了西瓜。我得勸你一句啊。小武,你就跟那賣貨的一樣,腹中缺東西。哪怕你再聰明,在這行當裏要沒真才實學,也玩不轉。你喜歡這些東西,可得鑽啊。否則少不了你哭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