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百子”如《西遊記》裏的“小鑽風”一樣興沖沖跑進來報,說娶親隊伍回來了。
一時間,不但這當媽的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踏實了,院兒裏的人也全激動了。
一個喜封給了“小百子”,很快,洪家老兩口就帶着大家出了宅門。
衆人一出來先見着胡同對面則站滿了“煤市街”附近的居民,遠遠地觀望着看熱鬧。
而洪家的院門外兩旁,一邊五個,全是用竹竿挑起來的大查鞭。挑着鞭的自然全是洪衍武的人,已經都抽上煙卷了,随時都能燃放。
再往遠處看,街北口,一行車隊正緩緩駛來。
怎麽這麽合适啊?
嗨,這都是出自李福的安排。
半小時前,他就讓“小百子”和“大勇”一人蹬了一輛自行車,守在“煤市街”兩頭兒等着去了。
說一經發現車隊就火速來報。結果“小百子”比“大勇”運氣好,得了彩頭。
要不怎麽說,有懂行的人給安排就是好呢?
接下來也是一樣,李福一邊讓“小百子”去門房裏取出早準備好的五彩紙屑讓大家分抓。另一邊他看着差不多了,斷然一聲令下。
就聽“劈劈啪啪”聲響,就見火光煙霧缭繞,整整十挂鞭一起燃放起來。那叫一個氣勢驚人。
與此同時,娶親的小轎車就在衆多羨慕的眼神中,就在驚呼咋舌的喧嚣中,破煙開霧地停到了洪家老宅大門前。
最先下車的是洪衍武,他從副駕駛一下了車,就要去給新人拉車門。
可沒想到,這卻有點自作多情了,李福居然攔着沒讓他過去。
而就在他錯愕間,就見李福招手叫來了早就等在一邊的洪衍茹。然後把一個早準備好的拿着個大紅蘋果給了她,又囑咐了兩句。
最後是由這丫頭去打開的車門,并且還把這個蘋果也塞在了新娘子的手裏。
懂行的老人們目睹這一幕,都不禁都啧啧稱歎,對這一環節相當推崇。
就連和新郎新娘同乘一車的“大姨”也很滿意婆家的這個安排。
還沒等下車,她就小聲地叨唠上了。
“真不錯,瞧這鞭炮放的,莊重、熱鬧……對喽,按老令兒,新人就是不能空手下轎。這蘋果多吉利……哎,早知道人家這麽講究,咱也應該備個裝滿小米兒的寶瓶帶上……”
這還是這位“送親太太”第一次誇洪家呢。
洪衍文和許崇娅頗有默契的相視一笑,盡管他們都聽不懂這些。可恰才在接親時産生的不快,都随着這車門打開,被迎面而來的喜慶之風吹走了。
而緊接着,最能體現賓客們熱情的時刻到來了。
就在新郎新娘下車的一刻起,在衆多親朋好友夾道歡迎的雀躍聲裏,五彩紙屑頓時飛揚而起,飄飄灑灑從天而降。
不分彼此的把新郎、新娘、送親的“大姨”,洪衍武和洪衍茹全給籠罩在其中了。
而等到一路行至院内,就連跟在後面李福,那白頭發都成了五彩缤紛的了。幾乎所有人的身上都着落了“喜氣兒”。
歡樂,在洪家老宅裏活潑地流動著,愉悅,在人們的歡聲笑語裏傳播着。
此時,不知誰家養的一群白鴿,就像是不請自來的樂隊似的,湊趣地盤旋在院子正上方的晴空之中,傳來了鴿子哨的鳴音。
清脆,嘹亮,振奮……
新娘子算是順利接到了,可婚禮儀式卻并不急于舉辦。
因爲一是新郎、新娘得由“娶親太太”、“送親太太”先陪着進房内。撣去身上的紙屑、雜物,喝一口茶。需要稍事休息,再重新整容化妝。
二是洪、許兩家人都有些重要的賓客沒有來到。
許家主要是等的同僚。一個是代表區高官和區長來祝賀的區委王副書記,還有另一個跟許秉權關系比較近的何副區長。人家都是高官,會坐自己的車來,隻是因身份持重,自然要晚到一些。
而洪家等的主要是楊衛帆、周曼娜、蘇曉明和托鄰居蘇裁縫代請的昆曲劇團名角俞宛妤。
這倒不是他們幾個也像當領導的端架子,而是因爲恰逢節日,都有演出任務。人家來是來,得等公家的事兒完了才能趕過來呢。
具體時間說不好,反正能等就等呗,隻要婚禮儀式不超過正午舉行就行。
隻是就這麽一等啊,又等出了一些本不該有事端來。
因爲人雖然已經逐漸坐下來靜止了,但人心的活動卻是無法平靜的。
平心而論,洪家今天的安排、今天的場面都大大超乎許家親朋的意料之外。
無論是洪家不知幾深的房屋院落,還是滿眼的紅綢,杯碟茶具的精美,或是人流往來的局面,都讓他們暗自爲止咋舌,驚訝不已。
饒是其中有許多區政府的幹部又怎地?他們去過的飯莊子再多,也沒有這個氣派。
要說京城裏唯一可比的,也就是當初的“首都飯莊”,現在的“萃華樓”了。
隻是格局雖然相差不多,但“萃華樓”的服務員個個敷衍于事,工作态度帶着懈怠,對外賓和内賓完全不同,又怎比得上今天這些年輕人殷勤備至,伺候周到?
所以别說于婉芬看傻了眼,心裏不禁爲自己曾在洪衍文面前說過平房不如樓房的話暗暗臉紅。
就連許秉權也沒想到,當年那個慘敗蕭瑟的院落竟然在今日修葺一新後,能重新煥發出如此的光彩。
隻是越是如此,他們的心裏就越不平衡。
在開始的驚愕過後,一種堪比陳年老醋的味兒,就随着越來越細的觀察,越來越多的發現,蹿上了心頭。
瞧這房,瞧這院,瞧這擺設,瞧這席面……
他們洪家何德何能啊?竟能享受到這樣的生活。高官、部長也沒這種福氣啊?
再怎麽說,一個平頭老百姓也不能壓過革命幹部去吧?和眼前景象這麽一比,什麽廳局級的名分待遇,簡直成了個笑話。
難道真是辛辛苦苦幾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了嗎?哼,萬惡的資産階級。
嫉妒正是由狹隘而産生,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幾年前。許秉權和于婉芬,都隐約感到過去那種對豪門富戶發自骨血裏的痛恨又回來了。讓他們忍不住想要“再打一回老虎”才能痛快。
當然,他們很快就清醒過來。
因爲現實是洪家不但已經陰差陽錯成了他們的兒女親家。而且已非昔日可比。人家的社會關系上不容小觑,能夠上的級别,甚至比他還要高呢。
無論從那方面來講,許家都可以沾不少光兒。這也算是一件好事。
但也不知怎麽,這股子心裏泛起的酸味就是難以克制。
他們總覺得從中能得到的好處,仍舊不足以彌補心靈上的缺失似的,那麽讓人難受,讓人痛苦。
這麽一來,既然心裏存了疙瘩,他們自然就會本能地想着,如何從洪家身上再找着點自尊,再多落一點兒實惠了。
正所謂此時不難爲,何時難爲?于是在座位安排上,他們也就有了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