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親爹洪祿承,不知爲何,情緒似乎很低落。看報紙總出神吧,還總一個人長籲短歎。
這讓他不能不刨根問底兒啊。
結果跟媽一打聽他才發現。自己實在有點後知後覺,不配當這個兒子。
因爲王蘊琳告訴了他,實際上他爸爸差不多已經鬧心一個多月了。
也不爲别的,而是因爲報紙上先後刊登出的兩條消息。
先是10月7日,《京城晚報》在頭版刊登了一篇《本市第一家個體經營的悅賓飯館今天開業》的消息。
上面簡單地記錄了“翠花胡同”的郭培基、劉桂仙,是如何東奔西走,才領到了臨時營業執照和特殊糧油本的過程。
也寫了他們是如何曆經坎坷,才在工商管理局的幫助下籌措到五百元資金,勉強開張的。
但盡管“悅賓飯館”隻有二十五平方米的空間,隻有四張圓桌,十六把長凳。可出奇的是,開業當天生意卻異常火爆。
排隊都排到了胡同口,營業第一天,小小餐館竟然接待了約二百個客人。
而由于“悅賓飯館”的出現和相關報道,起到了相當積極的社會效應。跟着到了11月4日,《京城晚報》上又刊登了一條重磅消息。
說京城市政府已經正式批轉市工商行政管理局《關于允許個體戶從事飲食小吃和小商品經營的請示》報告。
這也就意味着工商個體戶的經營範圍再次擴大。從此之後,誰都可以合理合法開私營飯館了。
那洪祿承的心思還用說嗎?顯而易見是想起自己的老鋪來了。
王蘊琳當然是最能理解丈夫的人。隻要洪祿承想幹,她就會支持。爲此,還曾特意問過他,是不是動心了?要不要把老鋪重張?
可洪祿承自己卻口稱他已經是退休的人了。這麽大歲數了,再折騰恐怕會讓人腹诽。又落人口實,說洪家人愛财。
而且政策才剛松動,後面怎麽變,誰也說不好呢,别再把全家人又給坑了。幹脆就不找這個麻煩了。
聽了這話,王蘊琳便沒再提及過此事。但現在看來,洪祿承恐怕還是心結難解啊。
隻是因爲他自己的态度仍舊很矛盾。她實在不知到底該怎麽勸了。
洪衍武這麽一聽,于是就主動找他爸爸談話去了。想靠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開解老爺子的顧慮。
他打着宋國甫的幌子,稱工商局方面是态度堅定,人員編制又一再擴充。從開放農貿市場到給個人發放營業執照範圍一再擴大,一切都證明國家在大力發展支持私營經濟。
他跟着又分析社會形勢,說私營經濟就是眼下整個社會最需要的有效補充,既能解決民生需求,又能解決工作崗位。而且過去取消私營經濟的弊病已經充分了解了,怎麽也不會再走回頭路的。
等都鋪墊好了最後才說,“爸,我理解您。退休了在家沒事幹,本來就閑得難受,看别人開買賣,您能不眼饞嗎?既然如此,您就把咱家‘衍美樓’再開起來呗。反正房子都是現成的,我回頭找人把鋪面房收拾一下,再找宋國甫給您批個營業執照就成了。
“糧油那邊您也不用擔心。别人或許會爲‘特殊糧油本’上的‘特殊’二字發愁,覺得朝不保夕,咱不用啊。憑我跟宋家的關系,這點事兒絕不成問題。您就放心幹吧。就這麽一小小的‘悅賓飯館’都能火成這樣。咱還能虧了?”
他可沒想到啊,老爺子沒那麽好糊弄。盡管有些他知道的事兒啊故意沒說,可洪祿承竟然自己一針見血指出了關鍵。
“你呀,太樂觀,太絕對。凡事隻看眼前,這就是年輕人的毛病。我告訴你,什麽事兒都不可能一往無前,必有反複。而且‘官’字兩張口啊。真變了怎麽辦?”
“你别不信。是,私營買賣是有不少好處,可也有不少壞處。現在需要它,怎麽都好。真等到時間一長,就該抓它的痛腳和毛病了。”
“不說别的,現在沒行會了,又都是小販居多。首先缺斤短兩,價格不定,那買賣糾紛,上當受騙的肯定越來越多。官家管着煩,群衆會不滿。到時候,好處就被大家忘在腦後面了。”
“另外,現在的市場什麽都缺。就像你說的,掙錢太容易了。我敢說,這報紙上的小飯館每月至少純利上千,好了兩千也是有的。可一個局長才掙多少?你要是當官的心裏能平衡?再加上縣官不如現管,那些手裏有權的工商、稅務、衛生、街道就不眼紅,沒意見嗎?”
“最後還有一條,公家幹買賣真是不行啊。因爲給公家幹活賺了不高興,賠了不擔心,糊弄事的居多。可私人買賣不一樣啊,得變着法地讨好顧客。這過去沒的比還不顯,今後有的比了也就難堪了。上上下下,能允許你比公家買賣幹的好?所有的加在一起,後果是什麽你想想……”
嘿,這描述的真跟曆史上發生過的一切一樣啊。隻能說老爺子對世情的了解太透徹了。
不過洪衍武還尤未放棄。因爲在他看來,老鋪重張說破大天也就是開個飯館嘛。能有多敏感?其實他惦記恢複祖業無非也就是爲了慰藉父親而已,和他想“折騰”的“大事”可是不能比的。實在沒必要蟄伏呀。
他就繼續勸說,“爸,您這麽顧前顧後,别再錯過了商機啊。回頭飯館多了,不好幹了您後悔可來不及。我承認您分析是有一定道理的。可咱不就是個小買賣嘛,又不影響國計民生,沒您想這麽嚴重。”
可這話一說,他倒挨了通數落。惹得他爸爸教訓上了。
“你還商機呢!什麽叫商機?圖個短時間掙點小錢就叫商機?那叫投機。”
“我告訴你,哪一朝哪一代商場裏都不缺聰明人、幸運人,能搶先一步發現無人看見的黃金。可這不是真正的好事。這些人從來都隻有短暫輝煌,絕對會爲後來者超越。原因就這個‘第一’,既會帶來暴利讓人膨脹,不思進取。也會爲聲名所累,束手束腳。而且往往引得别人觊觎,讓各方面壓力、矛盾彙聚自身,那是以一敵衆啊。還有好嗎?”
“反倒真正的得益者是後來者。因爲有了這個第一,後面效仿的人就知道了這裏面的深淺,就能針對各種大概率的困難做出有效措施。做到準備充足,事半功倍,輕裝前進啊。而且随後跟上的人,除了腦子夠快,也多半都是資金、人手、經驗、人脈上獨有優勢的人。反過來,如果這個‘第一’除了點先機,别無所長,那要保住優勢太難了。”
“同樣的道理,現在的行市也是一樣。先幹上的人,确實占了先手的便宜。可後面矛盾一爆發出來能否應對過去就不一定了。總得等問題解決了,市場秩序穩定了才好做啊。畢竟買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正因爲這個,洪家做的買賣,永遠不圖快,曆來不走偏門。”
“還有剛才你說什麽?重張老鋪是小買賣?錯。民以食爲天,吃,永遠是需求最廣泛、最穩定的市場。洪家的祖宗爲什麽選這一行?因爲隻有市場夠大,才是能長期從事的行當,才值得真下心思去琢磨,才是能惠澤子孫的基業。”
洪衍武越聽越覺得這些話裏有味兒,可有些東西暫時還理解不了。他關注的焦點不知不覺已經轉移。忍不住就繼續讨教。
“看來您是非要等下去了,隻要您自己不急,穩重起見,後發制人當然也行。可我就不明白了。等您真幹的那一天到了,您怎麽就能肯定自己後來者居上,比别人做得好呢?您這底氣哪兒來的?還有,您這不圖快,不走偏門。是不是有點太絕對了?真有特别好的機會,難道有錢不掙?放過豈不可惜?”
洪祿承卻感慨地歎了一聲。“你大概以爲我心裏着急,是坐不住了吧?我告訴你。我急得不是别的。其實是想幹,也沒有合适的人哪”。
“爲什麽我有底氣?洪家幹了一百多年莊館兒了,這一行的經驗訣竅都在我的腦子裏。可再懂行也需要人來幹呢。開飯館可不是有食材有桌椅闆凳就行了。飯莊三寶,廚工、跑堂和茶房。缺一不可啊。可現在哪兒找合适的人呢?會幹的都在國營單位呢。甯可不幹,我也不能找人瞎湊合,扇自己的臉啊。”
“最後,我還不妨告訴你,有錢不掙不可惜。别羨慕這個,你爸爸要想幹,賺快錢其實太容易了。兩個字的訣竅而已。懂了,誰都能當聰明人,找到那個‘第一’來做。隻是不能那麽幹罷了。經商可不能隻爲賺錢、隻圖輕松、圖快。否則人是會走偏的,贻誤自身。”
最後這幾句,讓洪衍武不由自主眼睛發亮。他可不怕什麽副作用,故意相激。
“我怎麽就不信啊?您這口氣也太大了,兩個字兒就能包治百病啊?您說說,我聽聽?”
可他親爸爸哪兒會上當啊。洪祿承把臉一繃,反将一軍。
“想知道啊?行。可以告訴你。可我是有條件的。你現在不是幹炊事員了嗎?什麽時候能幹到一級,真頂上個大廚用了。有朝一日,老鋪重張,你還能幫我戳住了。再來問我……”
得,洪衍武被生撅了。
而後他這麽一琢磨,怎麽多少覺得這親爹有點陰險呢?不會是故意拿胡蘿蔔吊着他,想騙個免費勞工吧?
居然想讓他當大廚?那不是委屈他這麽英明神武的材料了嗎?這也和他心目中駕着五彩祥雲,金盔金甲的自己不大搭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