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中,他也保持了對待學問的勁頭。兢兢業業,努力上進。也自覺工作能力挺強,出色地完成了許多任務。可偏偏仕途坎坷,窮盡十年,費心熬力,才混上個科級幹部。
這讓他始終不明白爲什麽。後來還是因爲他一連五年都去給退休的老處長拜年,人家承情,才給他捅破了這層紙。
“你呀,要想往上走。就得少用心做事,因爲做得多錯處就多,做的好還遭人嫉妒。關鍵要多用心在領導身上,至少也得讓上面知道有你這個人啊。否則用人的時候,誰想得起來你?明白了嗎?對領導來說,能幹不能幹不要緊,重要的是你有沒有背景,和你對領導的态度……”
一經頓悟,宋局長就此“改邪歸正”,他學會了“湯事兒”和“端正态度”。
過去一兩天能幹完的事兒,再不快馬加鞭。他得婉陳困難,多留餘地,然後定下五六日之期,上班休閑,下班假忙,最後提前一天交差。
這樣顯得又安分又穩重,不訴苦不自大,在領導同事眼裏還挺辛苦。不像過去趕火車似的,遭人忌憚。如若逾期,便會被人說好大喜功、眼高手低。
而對領導的話再不中聽他也做出恭順之狀态,并且盡量以近距離呈現出尊敬的态度。就像求學時對待老師一樣。
他絕不會真的降低人格去表達谄媚。隻需時刻把領導的優越地位體現出來即可。領導又不是傻子,喜歡的是馬屁的味道而不是馬屁本身。
也是“天賜良機”,在宋局長“小有心得”之後,随着“運動”來到,一切就真的變了。
當那些高級幹部紛紛倒台,中級幹部也輪番出事後,官位經常會有空缺。而真得了大便宜的不是那些把老領導搞下去的人,反倒是他這個人人眼中的老好人。
這是因爲當年特殊時期,“革命團體”互相攻讦不斷,今天你當權,明天或許你就下去了。換當權派就跟走馬燈似的。
而他呢,既然明白了,上台樂得當“甩手大爺”,不争權就不遭人忌。不賣力做事兒了,讓誰都安心,也就沒了錯處可挑。
加上他性情柔和,誰上台也願意捎帶上他。哪怕當個擺設呢,至少不怕他明天反咬一口。
甚至就連那些倒黴下台的人,也不會恨他,嫉妒他。要是和别人比起來,反倒更願意他上去。他不整人啊,還經常雪中送炭、周全大家呢。
就這樣,随波逐流中,他官運亨通,不顯山不顯水地越升越高。
盡管他通常隻是居于陪襯的角色,可架不住朋友多仇人少啊,每次都不拉空,隻上不下啊。所以最終積跬步至千裏,爬到了連他自己都沒想過的高位。
或許這就叫各有一門靈吧。真的是“争是不争,不争是争”啊……
就這樣,洪衍武不但讓宋局長突地生出恍然大悟,一下走出死胡同之感。甚至結合到自身的仕途經曆上,還讓宋局長有了更多的人生感悟。
于是宋局長除了對洪衍武更加欣賞、更加感謝,也終于下定決心放手,讓兒子獨自走上社會去經曆風雨了。
畢竟爹媽再好,也管不了子女一輩子不是?宋國甫要真能借着失戀這股勁兒成長起來,變成大人。那反倒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兒了。
但俗話說,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好單位和差單位可是天差地别。所以最後還有一個要緊問題,得爲宋國甫選一個有前景的工作崗位。
宋國甫自己提出的是要去外貿口兒,宋局長的能量僅限于市屬單位,他把握最大的有兩處。
一個讓宋國甫去市政府的外僑事務處去坐辦公室,一個是到京城外交人員服務公司,但具體是幹什麽,就得任人分配了。
宋局長就此事征詢洪衍武意見。沒想到對他提到的這兩個位子,洪衍武卻都不看好。
洪衍武認爲,去政府外僑事務處,每天都要處理文件,對文案能力要求很高,還特别看重學曆,工作也枯燥乏味。
宋國甫怕是要白受罪,不落好的。一點也發揮不出自身“優勢”來。
而京城外交人員服務公司呢,那是需要和外國人直接打交道的單位。
同樣的道理,宋國甫不通外語,現學現賣肯定來不及,去了恐怕會遭人恥笑。别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再給打擊成沒自信了。
更何況現在搞外貿炙手可熱,誰有點關系都想辦進去。宋局長恐怕得搭個天大的人情。
可要仔細想想呢,除了具體搞外貿商業的和有執法權的海關,其餘單位并沒什麽真正的實惠和好處。如果隻圖個嘴頭子說起來好聽,那又何必呢?
說到這裏,洪衍武想了一想,給宋局長劃出了兩條道兒。一個是去銀行系統,一個是工商系統。他認爲這才是宋國甫來說最好的去處。
他的觀點就是一條,“改革開放”,首當其沖就是要搞活經濟。這兩個地方都是今後注定和經濟領域密切相關的,這不就是行業前景嗎?
銀行可是各行各業的“财神爺”,要發展經濟,就必然離不開錢。那麽無論哪一行的人見了銀行的人也得敬三分。自然好處少不了。
隻是在銀行工作也有不好的地方,容易犯經濟錯誤。特别是信貸業務上,容易出大漏子。真是權力越大,就越有牢獄之災的隐患。
就說宋國甫不是敢胡來的人,可他對上級的暗示和不合規的要求又怎麽推诿呢?一旦出事,不當替罪羊,也要受連累。
于是橫向比較,工商系統更具有安全性,就成了最優選擇了。
照洪衍武看,去工商局至少有以下幾種優越性。
一,工商局擁有執法權和審批權,有權力就代表着好處,這不用多說。
二,目前改革才将将起步,随着改革深化,經營政策的放開,工商局業務和權力必然持續增多。編制繼續擴充是必然的,如此職位就多。那麽比起其他地方就容易升遷。
三,随着各種經營體的增多,工商管理方面除了人事,也面臨着制度性的變革。在這種情況下,過去的制度因爲要淘汰就沒太大用處了,那麽就允許人們犯錯誤。即使真出事兒,也不會深究責任,畢竟是要探索嘛。
洪衍武說的這些話,其實主要目的就是想把宋國甫給弄工商局去。在能擔保宋國甫前程遠大的同時,這對他自己來說,未來當然也有莫大便利。
但他不能直說知道曆史會如何如何啊,所以想出這些理由還真是費了他不少腦細胞。
可即使這樣宋局長也很猶豫。
因爲工商局在“公私合營”之後,那是名副其實的冷衙門啊。甚至據他所知,“運動”時期“工商局“劃歸到“财金局”下,僅存了三個人。簡直是到了名存實亡的地步啊。
雖然自改革以來,這個部門迎來了史無前例的大發展。但誰又能保證政策不會變化呢?要讓兒子去這樣的單位,萬一……
這樣宋局長就把顧慮給說了出來。而且又提了一個自認爲穩妥的新建議,說去稅務局行不行?
他覺得要是按洪衍武的說法,如果經濟搞活了,同樣屬于權力機構的稅務局也會有大發展。
而且由于稅務是國家必不可少的部門,盡管“運動”時期同受冷遇,卻仍舊保持了編制和規模。各方各面看,都應該比工商局要好吧。
沒想到洪衍武想了一想又給否定了。
他認爲稅務局的工作範圍很長一段時間内都是針對國營企業,這就等于是官對官,體現不出權力優越性來。
而且這種部門和糧食局一樣,屬于維持國家運轉的要害部門,責任重大,也經常被上級督促監督。變革的步子肯定以穩爲主。而工作稍有一點失誤,後果就很嚴重。
同時正因爲“運動”時期沒縮減規模,老領導、老同志就多,人際關系就複雜,那麽即使擴充編制,機會也要比工商局少得多。
最後洪衍武笑了一笑,索性打了保票,說宋局長擔心的政策轉向根本不可能。
至于理由,除了改革是“偉人”親自定下的國策和民心所向以外,還有知青這個現實的問題擺在眼前呢。哪怕是爲了安置這些人的工作,對多種經濟體的口子也會越開越大。否則還能有什麽好辦法?
跟着他又啓發性地說,“燒冷竈”比“燒熱竈”容易,也劃算得多。工商局現在是冷竈,将來一旦熱起來,得到的東西當然就多。
反倒是“糧食局”這樣的熱竈,他倒認爲以後随着農業政策的放開,糧食短缺的問題緩解。會變成對國家穩定很重要,對民間影響持續減退的“冷竈”。讓宋局長也要對此有個準備才是。
何況即使他搞錯了也沒什麽,反正宋國甫是爲了曆練,又有宋局長這個爸爸,三年不見起色,再辦調動也不晚嘛。但就現在而言,還是這樣的單位更容易宋國甫适應和上手。
洪衍武的這些話句句言之有物,是不是替宋國甫切身實地的考慮,宋局長一聽就知道。好處也是擺在眼前的,更别說就糧食局未來,他還給宋局長提了個醒了。
既如此宋局長也就沒什麽可猶豫的,他把宋國甫叫了進來,問兒子的意思。可沒想到,宋國甫一聽是洪衍武的主意,馬上就點頭說好。
這下宋局長真樂了,一邊搖頭一邊跟洪衍武說。“看來,我這官兒應該由你當。你比我更适合當領導。”
最終當天,宋局長親自把洪衍武禮送出門。臨别不但親切地要他常來家裏做客,而且還做了一個鄭重的許諾。
“小武啊。既然你對自己現在的工作滿意,不願意換地方,那我就不勉強你了。不過萬一那天你有了新想法,也不用不好意思,大可以再來找我。就沖你對國甫一直以來的關心和幫助,我不會把你當外人的,無論怎樣,總會盡力替你想想辦法。”
應該說,宋局長這一舉動純屬前所未之舉。這種話對其身份來說,也有失穩重,怕是情緒激動之故。
于是不但宋夫人和宋平平愣了。宋國甫咧着嘴笑了。洪衍武也聽出了這句話的份量。
他隻有恭恭敬敬地謝過,跟着又客氣了幾句,便帶着這份純屬意外的收獲離開了宋家。
而之後沒多久,宋國甫果然于三月初到京城工商局報道上班了。
此時市工商系統還未設立分局,完全如洪衍武所料,從上至下一百多人,幾乎沒有一個老同志。
這些人也根本沒意識到他們自己到底有多麽幸運。作爲工商管理局新起點的元老,無形之中,他們已經擠上了别人求之不得的高速通道。
當然,更幸運的還是宋國甫,盡管他報道後也得遵守規矩接過每日爲科室打開水的重任。可他上面有人關照,辦的是平職調動,職稱按他在糧食局的算,直接就是主任科員。而且來報道之前,還火速入了黨。
由此也可看出,宋局長對兒子确實上心,把能鋪的路都爲他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