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情“大将”媽和姐姐從回屋之後,把小謝武放在小竹車裏,她們就一直在忙和招待客人的酒飯。
這會兒不但已經做得了。而且這“大将”姐夫也下班把自己孩子接回來了。正好大家一起給洪衍武和“小百子”接風洗塵。
老人叫吃飯。洪衍武當然不敢磨蹭,這是禮貌。
他趕緊收拾一下,和“小百子”洗了把臉和手去了“大将”媽的北屋。
還甭說,虧得這種情況下“大将”媽能張羅出一桌有聲有色的飯食來。
“炖鲅魚”,“軟炸肉”、“芹菜炒肉絲”、“油爆大頭菜”、“小雞炖蘑菇”,“家焖雜拌兒魚”,還有一盤“糖拌西紅柿”、“黃瓜海帶絲兒”。
冒着熱的氣菜肴擺滿了桌面,誘人的鮮香味直往鼻孔裏鑽。
嘴饞的“小百子”直流哈喇子,瞅人不注意下手去抓了條海帶絲兒,沒想到卻被正逗弄小謝武的洪衍武看到了,狠狠瞪了他一眼。
“小百子”立刻鬧了個大紅臉,吐了吐舌頭,趕緊正襟危坐,再不敢亂伸手。
可他不好意思,“大将”媽卻更慚愧,一邊擺碗筷,一邊跟洪衍武和“小百子”道“對不住”。
原來事有不巧,家裏細糧都吃完了,連頓二米飯都做不出來。這頓主食慘點,今兒做是海谷穗子摻上玉米面兒的菜團子。
洪衍武會說話,“大媽,您還跟我們客氣什麽呀!菜團子怎麽了?本地特色,比大米飯好吃。不瞞您說,哪怕您做一鍋‘鹹魚餅子’,我們都能吃美了。何況您這一桌菜都夠宴請外國總統的标準了,我們還能不知足?”
但聽他這麽說,“大将”媽卻笑着搖頭。
“這孩子,竟哄我!還‘鹹魚餅子’?那是窮湊合,就爲填肚子!你們京城人,可全是大米白面,電視裏都演了,全國保障京城供給!你們那會稀罕那玩意?”
“小百子”趕緊來湊趣。
“大媽,我們沒哄您。别說您不信了,倆我們自己都不信。這兩年吧,我回家吃飯一沒滋味兒,腦子裏就想‘鹹魚餅子’。嘿,您猜怎麽着?這都能開胃啊,效果比山楂丸還好……”
這話實在誇張,大家都不由被“小百子”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昏黃的燈光下,菜肴的熱氣四處彌漫,屋裏的人們坐在一起,說說笑笑,親熱無比。隻憑這副場面,絕對猜不出這是主人在接待遠方來的客人,因爲他們實在像極了一家人。
但這頓飯更感人場面的還在後面。
動筷子之前,“大将”媽不但親自給洪衍武和“小百子”倒上了酒,還讓“大将”和韓瑩也斟滿,一起敬他們一杯。
洪衍武和“小百子”怎麽也沒想到老太太有這麽一出,阻止不及,都驚得一起站了起來。
“别别别,海潮不是病了嗎?嫂子又不會喝酒……大媽,您這是幹嘛呀!”洪衍武連連推辭,非要讓同樣站起來的“大将”兩口子坐下不可。
可老太太态度還特别堅決。
“孩子,這事兒你得聽我的。你别看我是一個沒文化的老太太,大字不識一個,可我懂得人情道理。我孤兒寡婦的,能拉扯着兩個兒女長大,沒趴下,沒人輕看,靠得也就是這些個堅持。今天,你是我們蔣家的恩人啊。這不光是錢上的事兒,也全了我們一家人的顔面,讓我們還能擡頭見人。就爲這個。我讓兒子、兒媳婦代表常家三代人敬你們一杯酒,不應該嗎?你要拒絕,那就隻能老太太我親自來了……”
得嘞,沒轍,洪衍武和“小百子”隻能接受。
倆人嘴裏說着“大媽,您言重了!我們喝還不行嗎?”主動和“大将”、韓瑩一碰杯,一口酒都熱辣辣地灌進了喉嚨。
酒是茅台啊!男的還好說,韓瑩的眼淚可都出來了,一個勁地咳嗽。
而這還沒完呢。誰也沒能坐下,老太太後面還有話說。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小武啊,你們能從京城大老遠地趕來,爲蔣家解難,這份情誼難得,大媽永遠記在心裏,蔣家永遠不會忘。可有件事你還是得依着大媽,那就是蔣家本來用來還債的那些東西,歸你了!要是不夠,我們打字據,慢慢還你。這你不能拒絕,親兄弟明算賬是必須的。老太太我活大半輩子了,好些事兒見得多了。隻有這樣才能保證咱們的感情始終如一,我的心裏才能踏實……”
嘿!這老太太真是明白人哪,人情世故上就是比年輕人強!
洪衍武心裏暗贊一聲,但他卻不能答應。他也有他的道理。
“大媽,我明白您的意思。您說的在理。可問題是情況您給搞錯了,永遠都是我欠您們一份。怎麽好意思答應這個呢?不但不能這麽辦,我帶來的錢全留在這兒,不用還!”
蔣家人一下都愣了,誰也不明白這話是爲什麽。好幾千塊就不要了?這麽大方?
而“大将”和韓瑩反應更大,他們可是知道洪衍武那包裏可都是滿滿騰騰的鈔票。幾千?不知道多少萬?
“小武!你……”
不容他們開口,洪衍武擺手阻止,轉頭跟“大将”媽解釋。
“大媽,您忘了兩年前,我來濱城從您家裏要走一件東西的事兒啦?給我爸爸治病的?‘大将’沒跟您說?”
蔣家人恍然大悟。
“大将”姐姐插了口。“你說那條硬邦邦黑黢黢的魚幹呀?說是寶貝沒人認,根本賣不出一個錢兒去,那才值多少?”
“确實是寶貝!沒它,我父親早沒了!”洪衍武絲毫不容質疑地說。
“大姐,這東西沒法定價啊,您說值多少?我父親的命值多少錢?在那個時候,隻要我有,我都願意拿出來換它,可‘大将’一分錢沒要送給我了……”
跟着歎了一口氣,洪衍武又看向了“大将”。
“還有我和泉子的命呢?在海裏要不是你和楊子,我們也就完了。當初你們倆可是冒着暴風雨去救我們的呀!我和泉子的命值多少,你和楊子的命又值多少?真要算,是誰欠誰呢?”
一席話,蔣家人全都若有所思起來。
這樣,最後洪衍武才重新面對頗多感觸的“大将”媽。
“大媽,現在您明白了吧。錢的事兒您千萬别放心裏。我跟蔣家過得不是錢,是命!真算不得什麽雪中送炭,頂多也就算個知恩圖報,這是應當應份的。您家不欠我的,是我倒過來欠老蔣家的。這是您蔣家幾輩子積下的德行啊。老天爺要讓您家有難,那才是不開眼呢。您信我的,什麽都會好好的。這就是一道小坎兒,邁過去就沒事兒了……”
這話暖人啊。被說得動情的“大将”媽甚至想起過世的丈夫,眼淚吧達吧達的掉下來。她自知失态,趕緊抹了一把。
“小武啊。你是有良心的!大媽人老了,可不糊塗。你說的輕快,可世上能做到你這樣的有幾個人呢?記仇容易記恩難呢!大媽也不說别的了,什麽都在心裏。海潮,你再敬你倆兄弟一杯。你爹活着的時候就常說,人這一輩子,隻要交一個真心的朋友,就不冤枉……”
“哎!”“大将”一聲答應,趕緊又舉起酒杯來。
可洪衍武相當爲難,他不怕别的,就怕“大将”的病。
“大媽,這杯就算了吧。等‘大将’身子骨好了,我再跟他好好喝。這杯,我還是跟姐夫喝一個得了。”
“大将”姐姐心疼兄弟,也說,“是啊,媽!女婿就不能替代表了嗎?”
一句話,有點重男輕女的老太太也不由失笑。
這樣,蔣家那厚道的女婿就憨笑着舉起酒杯。可沒想到,“大将”照樣還是把手裏的酒杯伸過來了。
在大家愕然的矚目中,他居然摸着自己腦門說,“邪了。一點不燒了嘿!我沒事兒了!”
韓瑩跟着伸手一模,還真是這樣!
于是這句話,又讓歡樂的笑聲充滿了整個屋子。甚至在緩緩被風吹開的門縫中,随着暖暖的燈光透出了屋外,灑在屋外的地上,感染着院兒裏的一片清冷。
夜色的藍和燈光的黃,在這一刻,構成了一副對比極強的奇妙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