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他趕到“栖鳳樓胡同”的小院兒,推門進了卧室之後,他就看到,“糖心兒”已經開始在床上攤開了兩隻皮箱,正收拾着衣物往裏放呢。明顯已經有了遠行的打算。
這不禁讓他大爲慶幸自己來得及時。否則明早兒再過來,還未必能再見着人呢。
隻是也有一條讓他真沒想到,那就是做“糖心兒”的思想工作,居然比說服他家裏人還難。
“媳婦兒,你怎麽自己回來了?”
洪衍武一開始先是裝着沒事人似的問。但換回來的隻有沉默的空氣。
半晌,他再次厚着臉皮故作輕松。
“媳婦兒,要說你這人可真夠馬虎的,不丢東西是不丢,一丢就把最寶貴的我給拉下了,得虧我有腿,知道自己跑回來。怎麽樣?你不得獎勵獎勵我嗎?”
可這個沒臉沒皮的笑話仍舊沒什麽效果。最多也隻讓“糖心兒”擡頭,通過梳妝台的鏡子瞄了他一眼,跟着她就繼續該幹嘛還幹嘛了。
洪衍武别無選擇,過去一把蓋住了“糖心兒”的皮箱,強行阻止。
“糖心兒,你别這樣行不行?有什麽事你就說。咱們好好談談……”
可“糖心兒”站在那裏,眼睛卻怎麽都不肯看他,冷冷地望着别處。那意思還是什麽都不想說,吃冰棍拉冰棍——沒化(話)。
這種态度真讓洪衍心裏陰晴雨雪地不是個滋味。才僅僅幾個小時,“糖心兒”對他的态度就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哪怕他知道就裏,現實的反差也讓他難以接受。
他站在“糖心兒”的床旁,看着她的後腦勺,也有點來氣了。
“你想收拾東西是不是?可以!你想去找‘寶姨’是不是?也行!可你先得給我說清楚了,你到底怎麽了?
“糖心兒”還不說話,但她的肩頭卻明顯一抽一抽地開始聳動。
在《紅樓夢》裏,賈寶玉曾說過,“女人是水的骨肉。”于是,水便成了女人代名詞。既然女人是水做的,那麽女人喜歡流淚也就不難理解了。
所以盡管剛剛哭濕的兩條手絹還都在桌子上扔着呢,“糖心兒”隻要想哭,還是有淚。
這讓洪衍武不由心裏一軟,剛點着的火星子又被熄滅了。
他很沒原則地放緩了語氣,甚至是有點哀求地說,“你能不能告訴我,爲什麽要這樣對我?”
但男人的溫柔也是對女人的良藥,或許是這次悲屈的語氣打動了“糖心兒”,她終于開始說話了。
“爲什麽?這還用我說嗎?我是個不能生孩子的女人,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我不配再嫁給你了,你不應該再來找我……”
盡管有所準備,可“糖心兒”哽咽的聲音還是讓洪衍武的血湧上了頭。他看不了“糖心兒”這樣的傷心樣子,簡直太讓人心疼了。
“放屁!這是你自己胡說八道!我告訴你,我根本不在乎!你别爲這個看輕了自己,你在我心裏還和以前一樣,明不明白!”
可“糖心兒”卻又說,“你别騙自己了,你是那麽喜歡孩子!算了,小武,你的話真讓我感動!我知道你是有良心的,總算我們沒白好一場。可……可你的家裏人是不會讓我們在一起的。你就當成不認識我吧。天下還有那麽多女孩子,你去喜歡她們去吧。我們好聚好散,我不怪你……”
這些話幾句話明顯是“糖心兒”帶這情緒故意這麽說的,可雖然說的硬氣,但“我不怪你”四個字剛一出口,她的淚水就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徹底地痛哭起來。
毫無疑問,女人對男人最緻命的溫柔武器就是眼淚。
女人的梨花帶雨,我見猶憐,通常都會激起陌生男人的保護欲。就更别說真心真意愛着“糖心兒”的洪衍武了。
在這一瞬間,他心裏的某一處開始炸裂。生疼!
他站在這裏,真切地體驗到了“糖心兒”心裏的冰天雪地。更爲了自己沒能跟着她去見壽敬方,沒能在她離開洪家老宅時相伴而後悔。
于是他慌亂了,手腳無措了,忙不疊地緊着的勸慰起來。
“哎喲,你犯什麽糊塗啊,你怎麽這麽容易放棄自己呢!我是喜歡孩子,可問題是得先有你!要沒有你在,不是咱們倆的孩子,那孩子還有什麽意義?”
“另外,我家裏人你也别擔心,他們都很善良,也講道理。我相信要不了多少時間,他們就會理解的。照樣對你親親熱熱,不,對你會更好……”
“你别哭了行不行。你這聽風就是雨的!别人說你不能生就不能生啊?是,我表叔是醫術高超。可他又不是婦科大夫。再說萬事沒有絕對的,華醫不行還有西醫呢?國内不行,還有國外呢?咱什麽都缺就不缺錢,我就不信走遍天下治不好這點病!何況醫學還在發展,過幾年這保準兒就不算什麽病了。你相信我……”
可越描越黑,他越急,“糖心兒”還哭得就越兇。任他絞盡腦汁想着一切說詞,也是毫無用處,反倒事與願違,越加糟糕了。
其實這就是洪衍武前世缺乏感情經曆的不足之處了。他想的是,“糖心兒”是他窮盡一生要保護的女人,他要盡一切所能,不讓她掉一滴眼淚。
但這個願望美好卻不現實。因爲真正成熟的男人都應該知道,要想不讓女人哭,簡直比鬥轉星移還難。
女人這種感性動物在情緒的神經上特别發達,她可以無端爲了某一個觸動心弦的細節而感動。比如說爲一隻流浪貓傷心半天,也可以對着玫瑰花憑空落淚。
而女人的心不但脆弱敏感,還是成體系的。一旦哭泣開始,她便會由點及面,觸動全身的神經,讓所有傷心的,委屈的,遺憾的往事湧現腦海。
其實真的很難說,到底女人是因爲悲傷而哭泣,還是因爲哭泣而悲傷。
具體到“糖心兒”身上,更是這樣。
像她這樣感情受了極大刺激,在心理上已經有相當危機感的女人。本身就有充分的理由值得大哭一場。
何況哭泣時産生悲傷感受,也會進一步使得她産生一種情感上的聯想,想起許多以往的傷心回憶來。
這樣,巨大的悲傷會不斷地湧上她的心頭,起到情緒累積和放大的效果,便讓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一發不可收拾,哭得一塌糊塗了。
說白了,這時候的她,誰要想妄圖阻止她的眼淚都是徒勞無功。就是愛把紅褲衩外穿,能拯救世界的超人來了也一樣。任何人充好人都會自讨沒趣。
但也并不是一點好處也沒有,其實哭也是一種無形的鎮定劑。在她痛快地發洩之後,自然而然就心平氣和了。
而心一旦平靜下來,自然就會有思考的時候,繼而在多數情況下,她内心的自責将會以行動來彌補。
所以理智的辦法是,洪衍武應該暫停。要說的話等“糖心兒”先哭痛快了再說。
其實等到情緒發洩,心理平衡之後,她就會很容易洗耳恭聽,好話歹話都能聽得進去。
隻是可惜就可惜在,前世的洪衍武對待哭泣的女人,方式相當粗暴。
要麽是滿心愉悅地讓人家哭得更厲害,以眼淚助興。要麽就是厭棄地一腳踹開,甩手扔一把錢走人。
這全看他自己心情而定,因爲對他來說,包括曾經的前妻方婷在内,所有女人無非都是标着價簽兒的商品罷了,還沒有一個女人像“糖心兒”這樣得到過他的真情。
而這點雖然可圈可點,但恰恰洪衍武卻又是極其缺乏經驗的,絲毫也不懂得如何正确應對這種場面的。于是幾乎完全是自說自話,快要把吐沫耗幹的洪衍武不耐煩了。犯錯也就在所難免。
被“糖心兒”的無動于衷折磨得暴躁不堪,洪衍武像隻抓不住獵物的食肉動物一樣在屋裏走來走去。最後終于忍不住起急,咆哮了一嗓子。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都跟你說到這份兒上了,你還不信我?你他媽是不是非要讓我跪下求你啊?你到底想怎麽樣?你說!”
這句話讓“糖心兒”頓時渾身顫抖起來。
說實話,在心裏她已經千遍萬遍地愛過洪衍武了,然而現實帶給她的自卑,又讓她不敢接受洪衍武伸向她的手。
她生怕這是一場幻境,一場美夢,因爲是夢是幻總有醒來的一天。她怕真有那麽一天,洪衍武想要離開她的時候,她就再也受不了一個人的日子了。
而從骨子裏來說,她其實還有一種與自卑截然相反的東西,那就是她過強的自尊心。
她從小受到“阿狗姐”的教育就是,男人是靠不住的,女人得靠自己。所以她要做最美,最富有,最有手腕的女人。
她從沒有想過要做任何一個人的附庸,也不甘心做任何人附庸。
而恰恰洪衍武這句過于激動的話,讓她忽然産生了一種不好的感受。她認爲洪衍武是在憐憫她,才會這麽粗暴的對她吼。
她簡直不能想象,如果以後兩個人的關系要不再對等,那麽她渴望的幸福還會再有嗎?
于是乎她也說了狠話。“我想怎麽樣?我想讓你走!我求求你别再纏着我!硬賴在這裏了!我們已經完了!你還不明白嗎?”
這種絕情的回答真是洪衍武沒能想到的。他老半天說不出話來。
直到他又望了一眼房頂,吸口氣,才面色嚴肅地說,“你是來真的嗎?我問你最後一遍,如果你說是,我拔腿就走,絕不耽誤你一秒鍾。”
可這種時刻,對兩個人來說,情緒就像已經離開了弓弦的箭,已經注定,誰都做不到不痛心和猶豫不決。
就這樣,在“糖心兒”咬着牙說了“是”字之後,洪衍武黯然神傷地走了。
在離開小院兒一刻,他非常的傷心,認爲自己不被信任,一切的努力全是白饒,愛也是白愛。
而“糖心兒”呢,逞強做出如此強硬的姿态卻是與自己的心完全相違背的。沒多會兒就哭得更兇了。這次簡直是死去活來。因爲她感受到了一種對感情的徹底絕望和痛快。
但更糟的事兒還在後面呢,就在大約一個小時之後,等她徹底哭夠了,把身上的精力都耗盡了的時候,就像前面說過的那樣,她的情緒開始恢複了,人開始變得冷靜起來。
她不由自主地開始回想、反省,也開始發現自己的沖動和逞強。更想起了洪衍武做出努力和往昔的種種好處。
但可惜,此刻洪衍武已經帶着失落不知去向。而她又不能去他家裏找他,完全無可挽回了。
不可避免的,又是一種深深的後悔襲來。這次她的心裏疼得就像在流血……
如果此時照這個情況來看,這段感情應該算是毀在兩個人,各自對感情不成熟的處理方式上了。已經成爲了一場讓各自痛惜的遺憾。
但好就好在洪衍武這個人身上,擁有這個時代大多數男性都不具備的優點——臉皮厚。
這種特質雖然說起來不太體面,或許還有點猥瑣。但不可否認,無論在商場還是情場,甚至是各個領域裏,某些關鍵時刻,這種本事都擁有化腐朽爲神奇的力量,起到一種扭轉乾坤的作用。
那成功的三要素不就是這麽來的麽?
這次也不例外。就在“糖心兒”心如死灰之際。院門兒開了,走進來的正是讓她已經開始想念的洪衍武。
他手裏拿着些東西,走進院兒來還有幾分心虛,張頭張腦想看看卧室裏的動靜。
可這全都是瞎擔心,一切早已經是水到渠成了。
“糖心兒”很快地出現在了房門前,隻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小武——”,就像飛一樣猛地撲進他的懷裏,緊緊抱住了他。
洪衍武開始還很有些驚訝,他想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很快他就釋然了,扔了手裏的東西,同樣把“糖心兒”抱得緊緊。
“你怎麽回來了?我以爲你再也不回來了……”
“怎麽會!就爲了吵兩句嘴?你也太小瞧我了。誰還不知道你們女的就愛口是心非啊?嘴裏說讓我走,其實是不讓走……”
“你……讨厭!厚臉皮……”
“我是厚臉皮。怎麽了?你怎麽趕我,我都不走!”
“說得好聽,你明明就已經走了……”
“我是去買菜。今天可是七夕啊,你還沒吃東西呢……哎喲,壞了壞了,雞蛋全讓我扔地上了,你先放開我,我收拾收拾……”
“不!就不放,你别動……”
“糖心兒”小孩兒一樣撒着嬌,把頭緊偎在洪衍武的懷裏。
而洪衍武也發現她的眼淚又弄濕了他的前胸。
這次,他沒有再試圖制止她的哭泣,因爲此時,他也有了一種要流淚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