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人着急惱火的樣子,葉璇就很突兀地發問。
“洪衍武,你說自己過去曾是玩主,那麽請你誠實地告訴我,過去,你也偷過别人的錢包嗎?”
“我?不,我沒幹過。”
“我不信,你憑一句話就能把我們的東西要回來,這兒的賊幾乎全認識你……”
“沒騙你,在這個圈子裏,是有明确分工的。偷竊是‘佛爺’才會幹的事兒,‘玩主’隻需坐享其成就行,根本用不着我自己動手!”
而就在葉璇驚訝剝削居然無處不在的時候,洪衍武又很小聲地說。
“我可以誠實,但我也需要自尊,特别是在你這樣家庭出身的人面前,自尊比誠實對我更重要。所以僅此一次,下不爲例。請你不要問我這樣的問題。”
隻可惜補充無效,葉璇依舊窮追猛打。
“不行!我還要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承不承認偷竊是可恥的行爲?那你爲什麽現在還要和這些人稱兄道弟,繼續來往呢?”
“是,我承認偷竊可恥。可你也要知道,這是别無選擇的事兒。因爲在‘運動’中,偷竊就是我們這些人唯一的生活手段。我自己現在雖然有别的路可走,卻不會因此看輕别人……”
洪衍武還是回答了。
但葉璇卻拒不接受這個理由。
“别無選擇?那是托辭。分明就是好逸惡勞,貪圖享樂。我們的國家絕對餓不死人,别老拿社會說事。我就不信當時你們不幹這個就沒有飯吃。大部分人不都是……”
這話可真刺耳朵,洪衍武不等她說完就打斷。
“我不否認更多的人是爲了活得更好。這也無可厚非。生存和生活還是有區别的,你想想看,與其委委屈屈地活着,讓人指手畫腳騎在自己脖子上,隻能換幾個菜窩頭吃。堕落的吸引力又多大?”
葉璇輕蔑冷哼。
“笑貧不笑娼嗎?這是一種寄生蟲一樣的生活方式……”
洪衍武歎了口氣。
“葉璇,你缺乏社會生活的曆練,所以你的眼界很局限。恕我直言,在那段特殊的日子裏,雖然不少當官的被拉下馬,吃盡了苦頭。可與老百姓的家庭相比,那根本不算什麽。因爲老百姓一直以來就在默默承受着血統壓制和機會不均等帶來的種種磨難。而在“運動”時期,這種磨難甚至升級成了一種徹底的絕望。難道我們就非得從京城離開嗎?難道我們命運就必須聽從别人的安排?這可有關自己的一生,不是上學買不起文具,想看電影買不起票,自己飯碗裏隻有窩頭,隻能眼睜睜看别人吃香喝辣所能涵蓋的……”
葉璇情急發聲。
“社會機會永遠也不可能均等!”
可洪衍武接得更快。
“那要看這種不均等是由于什麽原因造成的。憑什麽有的人生來就優越,就高貴,而有的人卻是下賤和貧窮的?難道與生俱來,就無可更改,就隻有認命?你不妨再想想看,爲什麽在“運動”前京城就沒有這麽多小偷呢?我告訴你,隻因爲某種天生的屬性,就把一個人當兵、上學、招工這些改變命運的希望統統封絶的時候。社會底層少數有血性的人,少數不甘心的人,就會被迫向命運和社會反擊,哪怕這種方式是不智的、錯誤的,注定頭破血流,那也比束手待斃要強。你看看那些落難的高貴子弟就知道了,打架鬥毆,溜門撬鎖,洗佛爺,他們樣樣也沒少幹。這說明什麽?這種滋味在誰身上産生的作用都一樣……”
葉璇真激動了。
“你寡廉鮮恥,強詞奪理!”
洪衍武矢口否認。
“不,我隻是忘乎所以了。其實我并不是想爲自己的過去辯護,因爲我從不會爲了别人的看法而自卑自賤。我就是想告訴你兩點。一,盡管你看不起的這些流氓和小偷,但這行也不是誰都能幹的。他們和普通人最大的區别就是不甘心平庸,有冒險精神。而且個頂個不但敢幹,還都小有才幹,隻是沒用到好地方罷了。二,就是社會給予平頭百姓的機會越少,社會上的犯罪才會越多。這一點無論哪朝哪代,任何政治體制全都一樣。要減少犯罪,隻靠國家極其來強壓屬于治标不治本,抓了一茬還會有更多的冒出來。要想解決這個問題,隻有讓每個人都看見上進的機會和希望。誰也不傻,都會權衡利弊。我自己就是這麽金盆洗手的……”
沉默了一會,葉璇終于認輸。
“你這番言論還真讓我對你刮目相看。”
洪衍武純屬本能,呈現出洋洋自得的樣子。
“是不是覺得我還有點哲學家的氣質,見識非凡?”
“不!你這隻能算是詭辯。我隻是承認說不過你罷了。另外,你這人臉皮也太厚了。怎麽時刻都不忘了變着法誇自己?”
這明顯是帶着情緒在賭氣,洪衍武隻笑了笑,沒再言語。
而葉璇當天雖然是氣鼓鼓地離去的,可下次再見面,她卻把這件事全忘了。依舊還和洪衍武海闊天空地海聊,照樣對他吹牛和瞎侃興緻勃勃。
由此可知,雖然這個姑娘也挺愛較真,自視甚高,但她與周曼娜看不起人的刁鑽苛刻還是有本質區别的。她對待人并不是從功利出發,隻憑外表和家世來決定自己的态度。
接下來的事也證明了這一點,洪衍武沒想到這個姑娘言而有信,居然辦事還挺靠譜。
八月中,葉璇真的把他帶進了“總後”軍需部工廠管理局的大門,和一個被她叫做叔叔的副局長見了面。
由于洪衍武準備充分,帶上了完顔家老宅地契的照片。副局長當時就痛快地許諾,兩個月後部隊工廠撤出。到時候讓洪衍武帶着地契再來一次,做好移交手續就行了。
這讓洪衍武簡直欣喜若狂,他真沒想到,讓他束手無策花多少錢都難辦成的這件事,這麽輕而易舉地解決了。
當“時也,運也,命也!”這句話跟從他嘴裏口裏溜達出來的時候,他是真心誠意地想要好好謝謝葉璇。無論花多少錢都行。
可他沒想到,這個姑娘堅決地拒絕了四喇叭、錄放機、手表、金筆這一切昂貴的禮物,卻隻要求他有空能帶她體驗體驗南城的百姓生活。
這份明朗和純真,實在是不能不讓洪衍武對她萌生出更多的好感。
總之,葉璇給洪衍武的感覺,越來越和他記憶裏那個态度冰冷又美豔絕倫的貴婦形象撕裂開來。
說白了,現在的葉璇隻是一株稚花嫩草,單薄、幼稚,然而卻是極柔和、體貼的。
和那個白淨、典雅、高貴得令人隻能仰視,任何男人見了都會自慚形穢、銳氣頓失的“大人物”太太,簡直天差地遠,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