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因爲京城是個四季分明的地方,人們講究時令。一年四季該吃什麽,穿什麽,自有一套應時應節的“譜兒”,絕不能亂了次第方寸。
老京城有個詞兒叫做“消夏”,那真要細說起來,内容可是太豐富了。
當然,有的人也會覺得太瑣碎了些,認爲這些東西都沒有意義。講究這些,操持這些,遠沒有工作、學習、家務來得重要。如果把時間跟精力都耗費在這上面了,是一種極大的浪費。
可實際上這種道理卻是有失偏頗的。因爲什麽東西都是多方面的,都不是絕對的。這一切還得由每個人的自身條件和心态所決定。
對一個煩惱不斷,事業不順,家事不甯的人來說,這些東西也許是多餘的,甚至是惹人厭煩讨厭的。
可相反,對一個吃喝不愁,工作順當,家事和諧的人而言,反過來就是一種生活趣味了。
就比如說,同樣都是在四脖子流汗的夏天,同樣每天擁有大把的空閑時間。但大街上那些兜裏的錢不夠買瓶汽水,未來還不知在哪裏的返城知青們。和已經要房有房,要錢有錢,要媳婦有媳婦,要朋友有朋友的洪衍武比起來,他們所感受到的滋味絕對是不一樣的。
正所謂心靜自然涼嘛。
如果單純是以洪衍武的個人體驗而言,那京城的夏季還真是夠可愛的。
首先來說,京郊地區有水有山,有海子有丘陵,地形複雜多樣。各類鮮貨資源豐富,品種較多。
隻是可惜,産量卻一直有限。而且在“運動”的十年裏,這些東西基本是與市場隔絕的。
可現在好了,如今有了農貿市場,所有的京郊鮮貨就像有了一塊公用的大舞台。
無論是瓜果李桃,還是菱角鮮藕就都有了嶄露頭角的機會,雖然東西還照樣是少,可高昂的價格卻限定了一定的門檻,也盡可讓洪衍武這樣舍得票子又識得貨色的主兒大享口福了。
看吧,白杏、扁桃、蜜桃、紅李、玉李、花紅、香果、“香槟子”、“虎拉車”,不間斷地而來。
這些都是真正的“自家園”的貨色或是“山貨”。每一種果子都由山腳下的鄉民,背着長筐送到農貿市場來。
盡管花裏胡哨,品種繁雜,可上歲數的老京城人隻要一眼看過,就能知道到底是産自西邊還是北邊的青山。
(注:香果:因香味清遠,又名香楂,香果,木梨。學名叫榅桲。可這個東西與京城所說能做蜜餞的‘榅桲’不是一回事。因爲老京城人所說的榅桲,其實是阿爾泰山楂,又叫黃果山楂。這個發音來自于是滿語“酸酸甜甜”的音譯,最早稱“溫普”或“溫樸”,後訛成榅桲。當今許多人不知,網絡文章幾乎全是謬誤。更有甚者還有把榅桲與虎拉車、香槟子混淆的。)
(注香槟子:也叫酸槟子,聞香果。比蘋果小,熟的時候紫紅色,味酸甜。是蘋果與沙果的雜交種,略有點澀。香味濃郁。)
(注:虎拉車:甜槟子俗稱。又稱虎拉槟、虎喇槟。果型略大于酸槟子,呈圓柱形,味甜,近似于彩蘋果的味道,向陽面有紅暈。同樣香氣濃郁。)
梨、棗、葡萄都下來的較晚,可是京城人是很以他們的大白棗、葫蘆棗、京白梨與牛乳葡萄爲傲的。這些本地品種具有獨特之美,即使姗姗來遲也不會遭受冷遇。
甚至每年觀音東院的幾家鄰居,在看到洪家門前的“纓絡棗”熟了,還會生出“一葉知秋”之感。人們在分享甜脆的同時,也要準備曬一曬被褥或拆洗棉衣、棉褲了。
說到口福最深的時節,還恰恰就是最熱的時候。因爲果子以外還有果藕、菱角、雞頭米、蓮蓬子這些河鮮和各種各樣的瓜呀!
京城曆來出産好瓜。南邊永定門大紅門一帶、沙果門外,北面的順義、沙河都有不少好瓜地。并不像現在,隻大興的“京欣”、“航興”西瓜有名。
此時的京郊西瓜就有許多種類。
“畫眉子”、“黑鬼子”、“大三白”、“綠三白”、“花皮瓜”、“錦皮瓜”、“枕頭瓜”、“黑蹦筋兒”、“六道筋兒”等等。
有的白,有的綠,有的黑,有的黃,白瓤白子,黃瓤黑子,紅瓤黑子,金黃紅子,或是渾然一體,或是皮道分明。
同樣的,香瓜的種類也不亞于西瓜,而且名字更形象更有趣。
因形狀而得名的“白羊犄角蜜”,“青犄角”,因顔色而得名的“旱三白”,“大水白”,“白葫蘆酥”、“燈籠紅”、“旱金墜”,還有因嘴勁兒大難爲了年長者,而赢得“老頭兒樂”别稱的“哈蟆酥”,和因口感發面,往往被人從相反處理解,誤以爲是“老頭兒樂”的“面猴兒”。
說真的,在洪衍武的感受裏,京城的暑熱至少被這些鮮貨降溫了三分之一。
弄一大碗冰,上面覆着張嫩荷葉,葉上托着各類河鮮,配着香瓜、鮮核桃仁、鮮杏仁,那是最好的下酒菜兒。
至于西瓜水頭最大,又能利水祛署,用涼水湃了,在夏季食來,最能令胸襟一爽,
但西瓜雖美,論起香味來便又不能不輸給香瓜一籌了。況且香瓜既能切開端上桌面,也能持手大嚼,遠比吃西瓜要方便的多。
隻是香瓜也有一點不好,它能傷胃洩肚,所以脾胃不好的人享用不了。
當然,最有意思的,還是那些帶着濃郁香味的果子。
香果,香槟子,虎拉車,放幾個于室内,滿屋生香,而且因爲氣味持久。甚至還能放在衣櫃充作香氛。
隻要一夜,拿出來的衣服都是香噴噴的,足以遮掩白日的汗味。
真是不得不說,如果不考慮産量的問題,和今日之比起來。這個年頭的夏季時令瓜果更加有意思,更加有樂趣,也更能展現出夏季的魅力來。
是的,這個時節,飯食總會因天熱而簡單一些,可是這些鮮貨足以彌補了在肉食上的損失。
“糖心兒”就跟洪衍武聲明過不止一次,“天兒熱得我什麽也不想吃,我就想吃個冰碗兒和綠豆粥……”
洪鈞在家也發過類似于孫大聖的豪言壯語。“要一天吃三百個桃子,不吃飯,我也幹!”
這并不讓人覺得怎麽委屈。别看顯得有些口舌清淡,可不是還有“鹽水豌豆”和“煮花生”、“煮毛豆”來調劑味覺嘛。
有條件的再去副食店裏切點蒜腸、粉腸,弄點拆骨肉來,或者吃碗芝麻醬面或炸醬面,也就把舌頭徹底安撫住了,再無遺憾。
什麽什麽?有人說這必須得有錢!
那倒也未必見得。因爲就是家貧的人們,也還有便宜且量大的瓜果能嘗一嘗鮮呢。在某種程度上,比今日的選擇更多。
買不起西瓜和香瓜?沒關系,還有酥瓜和老洋瓜呢。這兩種瓜雖然皆無甜味,隻能取其解渴。但如鎮涼食之,也另有一種沁人心脾的滋味,讓人不虛瓜季。
吃不起冰碗兒?那也沒關系,高粱河,什刹海,筒子河裏,野生的菱角、蓮藕與雞頭米有的是啊,隻要會水的,無論大人孩子盡可下水自取。
退一萬步講,還有副食店托底呢。
正因爲集中上市,“中伏”之後,副食店裏的黃瓜和西紅柿可是越來越賤,往往幾分錢就能買一堆。到最後拉秧的時候,都可以論筐買了。這足以滿足兒童和勞動階級的需求了。
總之,洪衍武最大的感觸就是,夏季的京城居然就已經比得上花果山了。真要靠這一方水土來養活隻吃鮮果而不碰火食的神仙,想來也并非難事。
可說到這兒,有個關鍵點問題他就想不明白了。這麽多琳琅滿目,口味獨特的各色瓜果,到日後怎麽就沒了呢?
不說别的,就是他們院兒裏那棵“纓絡棗”吧。那棗兒又稱“鷹不落”,意思是産量多,鷹都難以找到下腳的地方。而且那棗又脆又甜,水頭大,掉地上準摔爛,口感極好。
可他忘了是拆遷後是哪一年了,報紙上居然登出新聞,說有植物學家在花二十萬元尋訪這種棗樹。但後來始終也沒人得到這筆獎金,應該是徹底絕種了。
這讓京城人喪失了多麽大的口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