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自己有個三叔,17歲就離家去抗日,再沒有回來過。唯一和家裏有過的聯系,隻在結婚的時候偷偷摸摸給家裏送過一封信和一張新婚合影。
可親情是不會以分離割斷的。家裏人沒了,就得找。
他的祖父一直沒等到三叔回來,到臨終前還惦念着這個兒子,就把這件事托付給了他的父親。
而他的父親後來經多方打探,才好不容易查到,他的三叔曾以“陸先生”的名義,帶着妻子、女兒住在滬海的法租界裏。
隻可惜還是沒見着面,因爲在1945年日本投降的前夕,三叔全家神秘地搬離了這裏,不知所蹤了。
本來,他的父親是還想要繼續追查下去的。但後來打起了内戰,社會動蕩,根本無法尋找。
解放後呢,“運動”又一個接一個。家裏人也吃不準三叔是紅還是黑,就不敢再聲張了。
但說一千道一萬,這件事終究成了父親的一個心病。至今即使已經意識到人恐怕永遠都回不來了,也仍想弄明白三叔最後的下落。
而他,正是剛剛才看過父親冒着風險從“運動”中一直保存下來的那張照片。才會覺得照片上和“阿狗姐”坐在一起的人就是他的三叔。
如今“糖心兒”又說照片上的人姓陸,和他了解的情況相符,這就有些奇妙了。反倒更能說明他的三叔和照片上的就是一個人。
所以他希望“糖心兒”能把她了解的的情況告訴他,以了卻一個家族幾代人幾十年的惦念。
這些話說得很悲壯,就連洪衍自己,也被自己的描述感動了。
“糖心兒”是個女孩子,眼瞅着又要進洪家門做兒媳婦,自然不會無動于衷。
于是在仔細回憶之後,她便告訴洪衍武一些想起來信息。說如果照片上的這個人真是他三叔的話,那麽他的三叔真的把“阿狗姐”的心傷狠了。
因爲這個人不但隐瞞了已經成家的事實。而且接近“阿狗姐”,讨好她,甚至許諾要娶她,都隻是爲了利用她去偷一個軍統要員的公事包。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阿狗姐”在無意間發現要下手的目标的真實身份,很及時地收了手。
而這個人全程一直都在暗中監視,見目的沒達到,又暴露了他地下黨的身份,連一句話都沒留,就徹底消失了。
之後“阿狗姐”徹底查明了一切,她十分确信,從始至終,這個人對她不過是帶有目的性的刻意欺騙罷了,就連一點真心付出也沒有過!
都是爲了他的黨,爲了他的主義……
聽到這裏,洪衍武腦袋裏驟然一亮,就像心裏有一支蠟燭被點燃了。
隻是這根蠟燭雖然努力地要照亮一片混沌的霧,但因爲光亮太過微弱,卻偏偏又不容易。
而他哪怕再繼續追問,讓“糖心兒”回憶,也就隻是這麽多了,再無其他相關細情。
因爲實際上,在“糖心兒“的記憶裏,“阿狗姐”對這段人生經曆幾乎是閉口不談的。連“寶姨”都是隻是見過照片上的人,而不知内情。
她是在親眼看着“阿狗姐”把照片扔進箱子裏時,才“逮了”這麽兩耳朵。
其實“阿狗姐”之所以對能她提及,更多的目的,還是想以親身經曆做警示,教育她永遠不要相信男人。并讓她明白,對男人來說,事業和功利才是一切,而感情隻不過是陪襯品,是最容易犧牲掉的。
她何曾想到還有這麽一天,居然這件偶然得知的舊事,會和自己未來的婆家發生如此緊密的聯系?
于是事情到這一步就又卡殼了。“陸先生”的下落仍舊沒有确切的結果。
而在洪衍武的強烈要求下“糖心兒”還能做的,也就隻能帶着他從另一間東廂房存放的雜物裏,尋出兩本落滿灰塵的黑皮影集來,試圖從“阿狗姐”過去的照片中尋找一些蛛絲馬迹罷了。
隻是可惜,翻看完全部照片,他們仍舊一無所獲。
從像冊裏面,隻能看出“阿狗姐”的人生很确實精彩。充分展現了民國時期,一個美麗滬海女人的萬千風情。
且不說那些衣着華麗,首飾璀璨的半身照、側身照、定妝小照,和遊戲性質的男裝照、戲裝照、墨鏡照,已經足以說明其生活的富足和快樂。
而且大量的出遊照中,滬海外灘的沙遜大廈、華懋飯店(現稱和平飯店)、滬海外灘公園(現稱黃埔公園)、虹口公園(現稱魯迅公園)兆豐公園(現稱中山公園),莫裏哀路(現稱香山路),極司菲爾路(現稱萬杭渡路)的花園洋房。
又或是舊時的聞名遠東三大賭場,跑馬廳,跑狗場,回力球場。也全都成爲了陪襯“阿狗姐”美麗靓影,體現她恣意享樂的背景。
要不是洪衍武知道“阿狗姐”的底細,恐怕光看照片,還真會把她當成什麽滬海的貴婦名媛呢。
但偏偏最關鍵的一點,卻是讓人相當無奈和遺憾的。
那就是這些照片基本屬于“阿狗姐”個人照。與他人的合影很少很少。不但身邊沒有一個男性,偶爾發現一兩張,那也是她與“寶姨”的合影。
爲此,洪衍武很失望地問“糖心兒”。
“你師父的照片都在這兒了嗎?怎麽沒見什麽合影啊?是不是都給燒了?”
“怎麽會?都在這裏了,要燒的話,連這些也不會留。”
“糖心兒”繼而撫摩着影集的黑皮封面,爲之感歎。
“其實這很正常。我們‘錦線’一門都是女流,從事的又是這個行當,自然最重防範。你想過沒有,我師父要真是随随便便和任何人拍照,那些照片一旦落在青幫、巡捕和特殊機構的手裏,那将是個什麽情景?恐怕‘錦線’一門立刻就要土崩瓦解,我師父做過什麽都會被人查個底兒掉。”
“所以我師父平日裏就是獨來獨往,哪怕連手下的姐們都盡量不見,就更别說合影了。防得就是一條線兒被人查到底。這樣真出了事兒,還能守望相助,想辦法把人弄出來。”
“至于對男人,我師父更來向來都是當成獵物的。能被你三叔騙這麽一場,真是絕無僅有。我至今都覺着匪夷所思。其實對我師父和你三叔之間,到底有着怎樣的經曆?你三叔是怎麽獲得我師父好感的?他們怎樣認識的?怎樣相處的?我比你還好奇……”
太平花的味道充盈在屋裏,就像人的郁悶一樣化解不開,揮之不去。
他們的尋找徹底地停滞了。據如同一團亂麻一樣,找不出任何頭緒。大約這團麻在初始,就被命運之手将頭和尾牢牢地打了個死結,故意讓人難以擇出了。故意要看他們的笑話。
要說洪衍武此時的心情,那更是極其複雜的。
他想的是三叔的往事,對他而言原本以爲隻是個故事,根本于幾無關。當時答應父親要幫忙找這個叔叔,也隻是單純爲了寬慰老家兒的心。
哪知道最後,就在洪家的所有人對尋找已經接近失望,就要劃上句号的時候。進一步的進展竟然輪到了自己來發現,來認證。
可偏偏這些讓你發現的東西,又隻能拼湊出不多的片段。天知道水落石出的大結局還要等到什麽時候。
現在想,冥冥之中也許真有一雙手在操縱着世界上的萬千,就像故意與人作對似的。逼着活在這世上的每一個人無法稍有停止地去哭、去笑、哀愁、憂傷、相思、牽挂……
人真的不能不相信這個。
因爲隻要仔細地想一想,三叔更名改姓的事兒,簡直就跟唱《四郎探母》一樣。
楊延輝改名木易,娶代戰公主,在番營一十五載。他的三叔則是以“陸”代“洪”,一直潛伏在滬海搞地下工作。
而且在那個攝影技術有限,照片大多模糊不清的年代,行蹤隐秘三叔居然能和向來不與人合影的“阿狗姐”坐在一起,被如此清晰地拍攝下來,同樣是一種難以置信的概率。
更何況還一直被保存在這麽個地方。還偏偏被剛看過三叔照片,記憶猶新的他給發現了。這一切的一切,真的也隻有“奇迹”二字可以評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