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這處小院兒還從未有過任何外人涉足,就更别提男人了,自從“阿狗姐”去世以後,幾乎連“寶姨”都不常來。
不用說,自然藏着許多的秘密。但現在都對洪衍武公開了。
最先看的當然是卧室,在一片潔白的房間裏。對着梳妝台上面挂着的“阿狗姐”正相,“糖心兒”拿出了自己的首飾盒子。
一大一小兩個鑲嵌着螺钿的首飾匣子一打開,登時給人滿目璀璨,耀眼生輝之感。
那裏面一層層,一格格分得極清楚,項鏈、項墜、耳環、戒指、發簪、發卡、别針、領扣、手镯、手鏈,長命鎖,一樣俱全。
由于解放前,國人通行的審美标準是重黃金,愛翡翠,喜鑲嵌寶石。“阿狗姐”也不能免俗。
于是黃和綠便構成了這些首飾珠寶的主要色調,大部分的耳環和戒指都鑲嵌着紅藍寶石和鑽石。
而其他的顔色,隻兼有幾條紅珊瑚和珍珠的項鏈、耳環,白金的胸針、發卡罷了。
說起來,未免顯得有些豔俗,但不得不承認,每一件幾乎都是足以傳世的上品。
洪衍武當初從回族老太太手裏買的那個“祖母綠”戒指,本來一直還自鳴得意,覺着撿了個珍稀的寶貝呢。可一被“糖心兒”收在這個匣子裏,也就顯得很平常了。
“這些都是我師父留給我的,說給我做嫁妝,再加上這個小院兒,怎麽樣?你算撈着了吧?”
“糖心兒”一邊得意笑着,一邊拿起一個翡翠手镯套在了自己皓腕上。那神情分明是在炫耀,也相當地臭美。
但必須得說,這種臭美不但一點都不惹人厭,反倒越發顯得嬌媚橫生,激得洪衍武愛意泛濫。
“那可不,你這倆匣子,那等于兩個杜十娘的百寶箱啊,我這就是傳說中的小白臉待遇,落一人财兩得……”
說着,洪衍武一手抓住“糖心兒”的腕子,一手攬住了她的腰肢。
可“糖心兒”不但滿臉羞澀地一扭身掙開了,還跟着啐他一口。
“讨厭!會說話嘛你!你才杜十娘呢!哎……你不會還真想當李甲吧?”
洪衍武意識到不妥之處了,趕緊自省。
“呸,呸,呸!瞧我這張嘴啊!我可不當那天下第一号的傻子!不瞞你說,要真有人想當孫富,我非弄死兔崽子不可!敢惦記我媳婦?姥姥!我媳婦是無價之寶!”
這麽一來,“糖心兒”才轉嗔爲笑。隻是她還是推開了洪衍武第二次伸過來的急色之手,朝外屋一撇嘴,那意思還有陳力泉呢。
洪衍武也知道勉強不得,便隻好意興闌珊地罷了手。
“糖心兒”看在眼裏,卻越發好笑。總算在他的臉上輕輕一啄,給了一個鼓勵性的親吻,跟着便拉着他的手,把他又帶到東廂房去了。
東廂房是“糖心兒”練功的地方,裏面當然有許多“阿狗姐”留下的特殊道具。
什麽“鎮魂針”、“乾坤镯”啦,藏着鑰匙扣裏的鋼絲繩啦,還有疊好迷藥的“香羅帕”。都放在這裏。
可讓洪衍武感到有點奇怪的,就是屋裏還擺着好幾個裁縫用的木頭模特。他怎麽也琢磨不出這是幹什麽用的。
還是“糖心兒”給他演示了一遍,他這才恍然大悟。
敢情那模特要穿上男女服裝來用的。而且無一例外的是,穿在模特身上的服裝,全身上下的衣兜,袖口處,下擺處都要用小夾子夾上鈴铛。
人隻要伸手略微一碰,這些鈴铛就會響動起來。
那麽不用說了,“糖心兒”平時要練習的,就是如何不發出一絲聲響,用刀片劃開每個模特的所有衣兜,并把錢物掏出來。
這還真是一種奇思妙想,非常巧妙的練功道具。
而除了這些東西,更讓洪衍武感到驚訝的,就是這個屋裏的書架上除了一些書,還擺了大大小小,琳琅滿目的數百個香水瓶子。另外還有牆角處小山一樣,上百雙的鞋盒子。
等到問過“糖心兒”才知道,敢情“阿狗姐”不但愛首飾,也愛香水,愛鞋子。這些全是她的師父留下的。
據“糖心兒”稱,“阿狗姐”以前常對她說,“香水是個好東西,不但能讓女人魅力倍增,就連裝它的瓶子,也是美的。特别是有些香水,男人和女人都是無法抗拒的,哪怕價格比黃金還貴,那也是值得的”。
由于持有這個觀點,所以“阿狗姐”就收藏了許多上等的香水。
哪怕“運動”時期,必須得“戒掉”。她也沒忘了教“糖心兒”辨識味道,怎麽使用這些香水。
因爲她堅信,早晚有一天,這些東西還會成爲人們的最愛。女人照樣還得靠香水幫忙,俘獲男性的身心。
“阿狗姐”對鞋子的偏愛也出于同樣的道理。
她一直認爲在女性服飾穿戴裏,最講究的部分就是腳下的一雙鞋。女人穿鞋要配衣服,配季節,配場合,配情緒。一句話,必要把鞋穿到審美的境界。
所以,“阿狗姐”的鞋既是用品,也是藏品,大多均爲進口貨。
别看後跟兒如一彎新月般纖巧,可内裏的支撐全是優質鋼條。像這樣的鞋子,即使踩上一百年,也是不會壞的。
說着,“糖心兒”的孩子氣就來了,從鞋盒子裏翻出一雙歐式鞋款的繡花高跟鞋,甩掉了自己的布鞋就穿上了。
她說她覺得師父留下的這些鞋,比現在百貨公司賣的鞋樣子好看多了,她的腳大小也合适,隻是不好意思往外穿。跟着還問洪衍武,她穿上好看麽?
那臉紅的樣子,像極了小女孩在偷穿母親高跟鞋。
可也真得說,高跟鞋這種東西确實能把女性身材的柔美盡情地體現出來。“糖心兒”身材本來就堪稱曼妙,穿上這雙鞋,反正至少夠把洪衍武迷死三五個來回的了。
洪衍武嘴裏當然說着好看,但有個疑問卻又不由自主地環繞在心頭。
“媳婦兒,你們這裏不但是賊窩,還是一個‘四舊’老窩兒啊。‘運動’時候你們娘兒幾個就這麽過來的?沒人查?沒人抄?沒人來騷擾嗎?你們就不怕萬一……”
“哪兒能呢!我師父和寶姨兩個女人帶我一個小女孩住在這裏,盡管深居簡出,那也容易落在有心人的眼裏……”
說到這裏,“糖心兒”跟着又是狡黠地一笑。
“可你也别忘了,我師父是幹什麽的?過去的滬海那麽亂,她一個女人就靠自己,都站得住腳,立住了碼頭,想躲在這裏過幾天平靜日子自然也不難。”
“我師父最先解決的就是官面兒上的。特殊年月裏,能上去當頭的,背地裏沒幾個好東西。街道革委會主任,民革委的主任,乃至派出所的頭頭,附近廠子的工人民兵頭頭,他們免不了都幹過一些足以丢官罷職的事兒。我師父私下裏可有本兒賬,捏着了這些人的尾巴,也就沒人敢來觸黴頭了。要再給他們送點東西,吃點甜頭,其實跟養幾條狗也差不多。我的戶口,我的學籍,還都是靠這些人辦下來的……”
“至于還有一些躲在陰溝裏的東西,總覺得這裏隻有幾個女流,大有便宜可占,可實際上他們更是大錯特錯。别說平時他們連大門都進不來。就是家裏沒人的時候,或是深更半夜,他們想翻牆闖入也是沒戲。我師父出門的時候喜歡在屋裏染上熏香,和布置一些小玩意,誰進來都别想再出去了……”
“還有,你進院裏來不是看見牆角那些金色的喇叭花了麽?以前這院子裏到處種的都是。那就是我們做迷藥的一味主料,從三月到十一月,花期累疊。要不是我把大部分花已經割掉了。你今天進這個院兒,走不到屋門就得暈倒。你想想,誰能打我們的主意?這院裏抓着的賊不下十幾個,死貓死狗死鳥兒無數。要是我逮‘伸手來’可比你們省事多了,他隻要進這個院兒,就算自投羅網了……”
聽到這裏,洪衍武心中疑惑盡釋。
合着這裏真就是一個妖精洞啊。表面上看着陽光明媚,花香樹香。但實則危機四伏,吃人不吐骨頭啊。
要不說呢,男人還真别小瞧了女人,女人想要陰人,恐怕連神仙都難防啊。
還好這成了自己的媳婦兒,不再是外面飄着的野妖精了。
嗯,世界真是太危險了,且活且珍惜才是正理。
一點沒發現洪衍武在胡思亂想。“糖心兒”忍不住又拿來一個半瓶的香水,在自己的耳邊和手腕處塗抹了一些。很快,一股茉莉花的清雅香氣飄散在屋裏。
洪衍武這時壞主意一冒,故意慫了慫鼻子就問,“嗯,這香水夠特别的,怎麽是白菜味兒的?”
“還魚香肉絲味兒的呢!”
“糖心兒”被逗得嘻嘻而笑,跟着就将自己的手伸到洪衍武的鼻子下面,說“别讨厭,你再好好聞聞。”
于是洪衍武就如願以償地看到了“糖心兒”主動把細長的手指伸到了他觸手可及的位置上。
在那一刻,在心猿意馬的洪衍武眼裏,“糖心兒”和香水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她就是一株盛開的茉莉花,散發出馥郁醇厚的芳香。渾身充斥着一個22歲姑娘誘人的青春氣息。
不用說,這可就上了色狼的當了。
機不可失,洪衍武一把抓住了“糖心兒”的手腕,就用力把她拉向自己懷裏。
當“糖心兒”發覺這是一個陰謀,已經晚了。
她剛要發出一聲驚呼,洪衍武的嘴,已經搶先堵住了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