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富耐着,窮忍着,跟命碰可碰不起!往好處想想,至少咱們能先離開内蒙回家了!你想想留在那兒的那些人,還在天天吹着白毛風,聞着牛糞味兒,一個月有二十九天見不着人影兒,還在過着‘蘇武’一樣的日子。比咱們慘不慘?而且等他們回來,形勢或許更差。說句心裏話,當時看着民警給我蓋完最後一個章,把戶籍卡給我的時候,我給他跪下的心都有……”
“是,是我錯了!爲了回家,喝酒!”
桌上的四個人都大口地喝酒。一盅酒亮了杯底。
或許是這杯酒刺激的,邊建功固态萌發,就跟在内蒙似的,忍不住習慣性地高歌唱了起來。
“昏特太得MZX,昏特太得MZX,塔布勒滿耐色特個林著勒很耐烏蘭納勒……”(敬愛的MZX,敬愛的MZX,你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
本來挺優美的曲調,竟被他唱得蒼涼悠遠。嚎完了,邊建功的的大嘴不自然地幹笑了笑,又仰脖兒灌了自己一杯。
“見笑見笑。跟那些老蒙待久了,我也愛激動了,一激動就愛唱。真是沒說錯,女愁哭,男愁唱……”
可恰恰沒想到,就是因爲這首歌,“小崔”送“木樨肉”和“糖醋裏脊”上桌之後,又給他們拿來瓶二鍋頭。口稱路師傅最小的妹妹也在内蒙呢,這是大師傅送的。
“小崔”還稍來路師傅的話,說讓哥兒幾個喝好了,唱美了,不用在乎别人。真來了别的顧客,誰敢有意見,就讓他玩蛋去。
爲這個,這幾個小子又不由幹了一盅酒,集體感謝大師傅。
路師傅尚且如此,就别說洪衍武了。因爲二哥洪衍文的緣故,他同樣能理解邊建功和蘇錦他們這一代知青的痛苦。
從1968年開始,到1978年結束,整整十年。近兩千萬青少年,帶着向往和激情,奔向祖國的天際。
說是知青,其實他們沒有正經上過幾天學。而他們付出了自己人生中最寶貴的歲月,付出了“空前絕後”的犧牲,創造的成績卻真的寥寥。
洪衍武的二哥在雁北苦苦幹了七年,連自己都快累死了。可雁北照舊是老面貌。
而這還算是好的。像邊建功和蘇錦幹了八年,最後結果不但同樣是一場無效勞動。甚至還是一場對草原亘古未有的生态環境大破壞!
這有多麽操蛋!越是拼死拼活地幹,反倒越是對草原犯下了重罪!
而等到這一場群體運動不再有任何凝聚力的時候。這些人又調過頭來,像乞丐一樣湧回城市。
他們不得不拼死掙紮用盡手段,與當初一起同甘共苦的兄弟姐妹們争奪不多的生存機會。
弱弱相殘,何其慘也。
即使是僥幸獲勝者。可他們這代人因爲文化水平低,又缺乏技術,年齡還都偏大。在單位照樣是弱勢群體。漲工資、成家、分房,全都成了老大難的問題。
而剛剛費心費力地把這些問題解決了一部分,又進入經濟時代,接踵而來的“下崗潮”偏偏又在他們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趕上了……
曾有人專門總結了這一代人的生活軌迹。說他們是要吃的時候,趕上自然災害。要讀書的時候,鬧運動學大寨。要工作的時候,一刀切轟出城。好不容易回城了,分得工作,不是太陽曬就是去賣菜。談對象了,工資三百大毛沒人愛。好不容易要提拔了,文憑沒有你算哪塊材?拼死拼活大專畢業了,臉上褶子條條長起來。熬到年富力強了,廠子都拍賣。安度晚年吧,福利分房、醫療全不在。上街轉轉吧,汗都捏出來,每月也隻有四百塊。
所以怎麽看,這都是晦氣到家的一代人。好事趕不上,壞事全趕上。一點都不帶錯過去的。這樣的人生,也隻能用“步步蹉跌”來形容了。
至于具體到個人身上。如果這次沒有洪衍武的良性幹預,其實邊建功和蘇錦的原有命運,遠比現在更慘。
在曾經的曆史中,他們還多喝了兩年風,直到1981年和1983年,才先後回到京城的。
先回來的邊建功當了兩年待業青年,賣過菜,當過賓館清潔工。後來又換了好幾個單位進了附近皮革廠。可憑着賣力苦幹,剛混上個車間主任,廠子就倒了。
這還不算,邊建功下崗後沒多久巧不巧地,又趕上了1998年洪衍武拆福儒裏東院的房子。
當時爲了順利拆遷,洪衍武在較低經濟補償的基礎上,給邊建功介紹了一份在賓館當保安經理月薪八千的工作,騙他簽了協議。拔了他這個“釘子戶”。
結果一拆了房,賓館那頭就不再顧忌,把邊建功給開了,算是洪衍武大大地坑了老鄰居一把。
後來邊建功無奈,隻能買了輛二手汽車,靠拉黑客過日子。這種狀況一直到能吃上退休費爲止。
而後回來的蘇錦,境遇更波折。
他回城雖然沒當修腳工,可被分到清潔隊當了垃圾工。每天夜裏十點到早上五點,得跟着垃圾車,滿京城地騰空已經滿滿騰騰的垃圾桶。那味兒,比腳丫子更了不得。
後來“蘇裁縫”拼命地托關系求人,才把蘇錦弄進了“昆曲劇團”,負責給劇團拉大幕。
倒黴的是,偏偏剛上班半年就出事故了,蘇錦的右手因爲意外被舞台上掉落的大燈砸斷了手筋,落了個“殘疾證”,成了廢人了。
可沒想到2000年後,洪衍武卻挺意外地在電視上看見了蘇錦。
當時電視播放的是個介紹民間藝術的節目,洪衍武這才知道,後來蘇錦一直跟着父親打下手,苦練左手的制衣本事。
後來慢慢地,子承父業。等到蘇裁縫一退休,同時随着服裝市場日益細分化,蘇錦就和一些高檔的定制服裝店有了業務來往。
結果最終因爲用金線給個國内女明星繡制“戛納電影節”露相的禮服出了名,被奉爲了當代的繡工大師。
隻是可惜,右手的殘疾雖然沒對蘇錦的事業造成打擊,卻緻使他一直都是單身。
雖然他也算是同一代人中難得冒出頭兒的佼佼者,但這種由肢體殘疾帶來的人生遺憾和自卑感,是物質遠遠不能彌補的。
不過現在好了。既然洪衍武已經插手了,他就有了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打算。
說實話,爲了彌補自己幹過的壞事,爲了這麽多年街裏街坊的情分,爲了邊家、蘇家在曾經困難的年月裏,對洪家不斷施以援手的仁義和包容。
洪衍武都不能不在邊建功和蘇錦的前程上盡一把子力氣。何況他現在又有這個能力呢?
所以等菜都上了桌兒,洪衍武就開始抻茬提這事兒了。
這也是他今天請客的本意。他表示願意幫邊建功和蘇錦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給他們換份兒滿意的工作。
這當然是好事兒了。邊建功和蘇錦誰也不會不同意。可問題是真能辦到嗎?
洪衍武看出了他們不相信,就說,“兩位哥哥哎,我知道你們怎麽想的。憑咱們邊大媽都解決不了的問題。我就解決嗎?何況我和泉子也是臨時工,自己都沒安排好,說幫你們有點吹牛X。”
“但這事兒你們得分兩面看,第一,邊大媽人緣是好。可她太講原則,老輩人嘛,行的正,坐的正。現在這個社會風氣,光靠人情面子,可吃不開了。人家還得認實惠的,論這個,恐怕咱們這條街都沒人比得上我能個的。”
“二呢,我和泉子跟你們情況又不一樣,一是我們倆是兩勞人員,有這一條,想去哪兒都比你們難上好幾倍。就是去了也是白浪費,以後提級更難。另外,我們也不願意受約束。所以說,我們的事兒和辦你們的事兒,完全是兩回事。當然,沒辦成之前,我也不打保票。現在就是想問問你們理想的去向……”
這麽一說,邊建功和蘇錦都明白了,倆人可已經見識過走後門的威力了,還真萌生了不少希望。隻不過,這明顯又是欠下一大份人情啊,可怎麽好意思呢?
洪衍武還真有點上火,又蹿騰了一把。
“哎呦,你們倆就痛快點吧。要不說得我替你們操心呢。你們看,現在我主動要幫忙,你們都臉紅。要讓你們自己上門求人,你們不得臊死啊!别想那麽多,真想還人情,等你們都混好了,還能沒機會嗎?”
得。這麽一來。蘇錦就先開口了。他沒别的想法,就想當裁縫。
也是,打小這小子跟着這麽個爹,連男孩子遊戲都不玩。每天坐家裏,給蘇繡和洪衍茹縫布娃娃,做娃娃的小衣服。甚至爲此,被胡同裏的壞小子們叫“大丫頭”。
可見這基因和天賦一直都在起作用。
而随後輪到邊建功,他倒猶豫了。
一會兒想當産業工人,福利好勞保好。一會兒想學手藝當廚子,混個口福。一會兒又想進電影院上班,今後能白蹭電影看。一會兒又想當保衛科幹事,威風……
惹的蘇錦都忍不住數落他。“你小子真是貪心不足!什麽好事都想要。天下哪兒有這種事兒!再說了,你以爲小武是區長啊,一句話讓你想去哪兒去哪兒啊……”
這話說得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就連邊建功自己都說。“不就是聊天嗎,我自己想想不行啊!大白天做夢娶媳婦呗……”
沒想到洪衍武最後卻說了,“建功的要求,我總結就是要實惠、威風,最好還能學門手藝。還别說,真有個職業能滿足他所有要求。但是,我就有個顧慮。你們在内蒙待時間太久了。今後上班,這酒,建功你能不喝嗎?”
邊建功一下眼睛就亮了。“啊?你不是懵我呢吧。真要像你說的似的。我還真就跟你拍胸脯,不喝酒了……”